衢州“发帖被拘案”：一个小公务员维权史

    浙江衢州市审计局一公务员，被警方认定在网上发帖诽谤领导后，遭行政拘留。当事人却一直否认此事。随后，他和公安局打起行政官司但败诉。不久前，他又申请检方监督，现在还没结果。

　　因常年举报浙江衢州警界领导，覃正一直使用这个化名。另外，由于他公务员的特殊身份，透露真实姓名让他觉得恐惧。其实，当地官方都知道覃正是谁，但他仍保持着令人不解的紧张。

　　覃正现在系衢州市审计局一名小干部。2012年之前，他还是衢州一名人民警察。之所以和前单位死磕，源于2015年5月30日，“天涯社区”中出现的一则举报帖。

　　网帖标题为《衢州两公安局长和最牛的房警吴某结成腐败同盟赛过ＸＸＸ》，内容涉及衢州市公安局副局长江某、衢州市公安局柯山分局（简称柯山公安分局）局长姜某，以及前柯山公安分局巡防大队长吴某。

　　大概意思是，这三位领导“结成腐败同盟”。很快，覃正被确定为发帖对象，并遭行政拘留10天。期满后，覃正开始与警方死磕，并和公安局打起行政官司。

过度紧张的采访人

　　这个采访，是我主动联系覃正的。有一次，在几个媒体QQ群里，我看到他群发此事的信息，但没人回应。

　　由于我报是政法媒体，还是决定了解一下。当时，我有两个质疑：如果不是覃正，衢州警方拘留他？如果是覃正，他为何“抹黑”警方？无论怎样，一个前警察和公安局死磕，还是有新闻爆点的。

　　通过QQ私信与其联系后，他最开始对我持怀疑态度，一直问是不是警方卧底？我给他发送了自己的记者证编号，和一些公开报道文章后，他才放松警惕。

　　覃正说，自己QQ被监控了，让我必须在QQ里要发送“不采访此事”的字眼，他说，这是障眼法。

　　后来，我拨通了他在QQ里留的电话。电话里，聊了基本案情后，覃正称，不必留他电话，等找到安全电话后，会再告知我联系方式。其实，这些年的采访，遇到过不少类似神秘的采访对象。我不知道他们处境是真危险，还是有被迫害妄想症。

　　不久后，我接到一个浙江省外的电话，覃正打来的，约好3月25日晚到浙江杭州见面。当时杭州还很冷，我们约在满是游客的西湖边，覃正说，常被人跟踪，这样可以有效躲避追踪。

　　到了约好地点，我告知他穿着特征后，他还是10多分钟后才见我。我猜想，他是在暗中观察我。

　　见到覃正时，他很紧张，一套干净的西装上衣，短头发干脆利落，消瘦的脸庞上透露出一丝疲惫。我看他下身裤脚上满是泥巴，问他发生了什么？

　　覃正说是故意弄脏的，因为他告诉单位外出挖笋了，干干净净回衢州，肯定引起怀疑。听到这个解释，我内心一阵悲凉。

　　见面时，已经很晚，我们在西湖边没聊太多，他留下了案件的所有材料，说次日再见。我要走时，覃正说，害怕用身份证开房被查到，所以不住宾馆了，就在西湖附近的长椅或肯德基住一夜。

　　我提出给他开房，他拒绝了，并一直强调，接下来的采访，保证其安全。

否认发帖举报领导

　　次日，在浙江朋友帮忙下，我将采访地点设在该省军区一家招待所。在我看来，这达到了覃正所谓的安全标准。

　　他如约到达。采访时，他满是委屈，觉得自己的家庭全被毁了。我看得出，他很落魄，但眉宇之间透露着傲气。

　　覃正原本可以有稳定甚至让人羡慕的生活。他从浙江财经大学毕业后，先进入当地一派出所工作，后来又在柯山公安分局、衢州市公安局任职，前几年才去了审计局。应该说，他的从业轨迹，都在公安局，但与公安局的“交战”也早就开始。

　　覃正称，早年间，他在柯山公安分局巡防大队做警察时，发现队长吴某存在问题，“我不想加入他的队伍，所以遭到排斥。”而且，还遭过暗算，晚上在河边散步时，有人将其推到河里。

　　后来，覃正的确实名举报了吴某，但内容很快传到吴某那里。在随后“交战”中，他又向纪检部门实名举报了上述两位局长，好多人都知道他举报之事。

　　巧合的是，网上的举报，和覃正向纪检部门的举报内容大致相当，我质疑过他。

　　覃正坦言：举报是真，但并非在网上。他怀疑有人利用自己线下举报的情况，恶意上网发帖，然后让警方将矛盾源头转向自己。被警方从办公室铐走时，他仍坚称不是发帖人。笔录显示，接受询问时，他辱骂了警察。

　　行政拘留期满后，覃正的工作几乎没受影响。他在家考虑了一段时间后，将妻子送到省外，自己留在衢州，开始了“维权”计划。

　　所谓维权，就是在网上发帖称警方打击报复他。覃正承认，这次是他所为。警方回应说，内容严重事实。

　　覃正还向各个媒体记者反映，本报报道之前，的确有网络媒体发表了此事，但整篇内容文本粗糙、逻辑混乱，不像职业记者所写，更像是网络“洗稿”。另外，他还到浙江省与北京不断上访。就这样，他从一个公务员，变成访民。但是，这些路基本没行通。

　　2016年2月26日，覃正向衢州市柯城区人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法院撤销公安对他的行政处罚决定书，并提出赔偿。4月1日，该院开庭审理了此案。法院也认为，覃正就是网络发帖者，并在7月8日判决书中，驳回了诉讼请求。

　　覃正不服，向衢州市中级人民法院提出上诉。2016年9月12日，该院驳回上诉，维持原判。法院院长告诉我，一审、二审都没问题：“诉讼是他的权利，我们严格按照法律规定审理该案。”

　　而且，涉事的衢州警方也对我说：“这事不是一两年了，如果我们人员有问题，还能等到今天？”但执着的覃正，仍认为他遭受了司法迫害，并向浙江省高院申请再审。本报报道此案时，再审还没开庭。

　　因为已有两级法院判决，我无法确认，覃正是不是对我撒谎。可如果他是一个撒谎者，何必孤独地和警方“缠斗”呢？按照他的说法，只争一口气。

将生死置之度外

　　覃正接受采访时，把所有希望都寄托给再审。等待186天后，浙江高院驳回了他的再审申请，我无法评判。不过，从我的调查来看，该案有个关键质疑，没让覃正信服。

　　需要指出，涉案网帖是用手机发出的。按照衢州警方说法，他们通过从“天涯论坛”网站调取资料后，确定了发帖手机号码归属地为江西。

　　最后，警方从上饶移动通信公司调取资料，确定了发帖手机串号，认定从覃正家扣押的“涉案手机”与发帖手机串号一致，所以他就是网帖发布者。

　　警方信息显示，2015年5月30日，覃正用手机号码150793812XX注册网名为“清水见底6”的天涯账号，当日在江西省鹰潭市用该账号在“天涯论坛”发帖。

　　7月11日，覃正用手机号码182703361XX注册网名为“铲除腐败91”天涯账号，当日在江西上饶市再次发帖。衢州距上饶120公里，高铁仅需半小时左右。

　　后期行政官司中，法院均一致认定，警方从覃正家扣押的涉案手机与发帖手机串号一致，覃正是发帖人，事实清楚、证据确凿。

　　覃正说这是诬陷他。理由是，开庭期间，衢州警方没向法院提交过“涉案手机”，二审庭审时，他还要求出示手机，又遭拒绝。

　　警方理由是，对涉案手机予以收缴，并按规定处理，覃正要求其在庭审中出示该手机缺乏法律依据。浙江高院也觉得衢州警方未向一审法院提交“涉案手机”实物，并无明显不当。

　　覃正则觉得：“手机这么重要的物证，为何不敢拿出来？”

　　因为该案属行政官司，我专门查阅了《行政诉讼法》有关证据提交的规定:证据应当在法庭出示、并由当事人互相质证，被告应当在收到起诉状副本之日起15日内向人民法院提交作出行政行为的证据，不提供或无正当理由逾期提供证据，视为没有相应证据。

　　众所周知，没有证据案件，司法部门不能认定。

　　记得刚被驳回再审申请时，覃正很沮丧。他给我打电话，想让继续报道。但该消息缺少延展性，并不符合我报定位。我只能表示关注，但无法报道。

　　此后很多天，覃正给我打电话，每次都要把事件复述一次。我想过劝他把现在的工作做好，举报一事可以停下来，可又没说出口。因为我不知道，这些年，他和当地警方死磕时，到底经历了什么。也许他在要一个所谓的尊严。

　　不过，直觉告诉我，覃正作为一个成年人，应该知道他所做的一切会面临什么结果。暂且不说到底有没有发帖，这种执拗，还是令人佩服。

　　现实中，很多人的权益遭受损害时，真能像他这样站出来的人并不多。但覃正没隐忍，努力几个月后，今年11月，他又申请衢州市人民检察院介入监督，眼下还没结果

　　我曾问过覃正，这条路还要走多久，他说不知道：“但做好了一切准备，而且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