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春芳追凶案”既是结束，也是开始

    《民主与法制时报》独家刊发河南女子万春芳为父追凶20年新闻后，凶手很快落网，目前案件还在办理中。这对万春芳来说，既是结束，也是新的开始。

　　2017年之夏，对河南辉县女子万春芳来说，注定不能平凡。20年前，她父亲被杀，凭着报仇的执念，苦苦追凶20年后，凶手终于落网。

　　这不是一则虚构故事，它真真切切覆盖了万春芳所有生活。20年，岁月除了改变她的容颜外，还锤炼了她的心智与抗压能力。无人知晓，一个从15岁辍学的少女，是如何走完追凶路的。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是电影《一代宗师》中的台词，章子怡扮演的宫二说的。万春芳不知这些，我和她讲了宫二如何复仇后，她说和自己很像。

　　宫二原型为民国女子施剑翘，其父施从滨因得罪大军阀孙传芳被杀害。此后，施剑翘隐忍十年，四处打听孙传芳活动轨迹，最终在天津佛教居士林，枪杀孙传芳。

　　当然，在现代法治国家里，万春芳不能像施剑翘那样了结别人性命，但她那种长在骨子里的刚毅，一点不比施剑翘逊色。

万春芳的紧张

　　4月份一天，万春芳与我电话联系。她说，1997年，父亲被同村人杀害，案件一直没告破，凶手杳无音讯，希望能调查此事。

　　当时，我正在采访，没聊太多。不过，脑子里跳出河南项城“农妇追凶案”主角李桂英，因为该案余波未过，就媒体属性而言，同题材新闻的传播度并不好，除非有更好的故事。

　　刚开始，我拿不准，但还是互加了微信，并关注了万春芳的个人公众号。

　　彼时，公众号里只有4篇内容。第一篇内容不成熟，发布日期2017年3月20日，标题为《父亲含冤20年》，篇幅很短，只有寥寥百余字，封面头像是个卡通美人鱼。阅读量仅1000多。

　　另外3篇文章，较为完整介绍了案情，标题虽有变，内容相差无几，其中有一篇还达到10万+的阅读量，我的直觉是，她身上应该有故事。

　　按照程序向单位报了选题。单位领导说，一定找出新视角、新特质，不要把万春芳写成另一个李桂英。毕竟，她们太巧合了，不用采访，就知道两人都经历了绝望与无力。

　　因为这属静态新闻，无需抢发，我有大把时间花在调查细节上。

　　和万春芳通完电话后10多天，我去了河南新乡辉县市。这个接壤豫晋、北依太行、南眺黄河的县级市并不缺新闻，被媒体热炒的“大学生掏鸟案”，也在此地。

　　一路上我并无采访思路，心想，聊到哪算哪吧。没见万春芳前，我想她应是苦大仇深的模样，见面后，我才觉得这是偏见。

　　万春芳中等身材，留着遮住眉毛的齐刘海，见人就微笑，穿着很干净，举手投足很是得体。后来我得知，她于广东待过多年，早就接受了超前的思想。

　　总之，从外表看，她不像追凶者。陪她一起到宾馆的，是她表妹。万春芳父亲被杀后，这位表妹在医院见到过遗体。

　　尽管不是电视采访，没有摄像机与灯光，但第一次面对记者的万春芳还是很紧张，她规规矩矩坐在椅子的三分之一处，双手紧紧交叉握着。为了让她放松，采访前，我和她说了十几分钟题外话。

能有什么办法？

　　事件起因很简单。1997年6月11日下午，万春芳父母，去给堂叔家种地时，发现秦英永（又名秦鹏）和他爸、他哥三人骑着三轮车在万家地里乱轧。

　　见状，万春芳父亲万广庆上前阻拦，双方发生争执，后来秦英永骑在万广庆身上，随手掏出刀将万扎死，血喷得到处都是。

　　事发后，万春芳听叔叔说，行凶过程不是一个人完成：“秦鹏的爸爸用三轮车摇把击打了我父亲头部，他哥哥又用锄头将我父亲勾倒，秦鹏实施的杀人。”

　　可事发地，当时没摄像头，这个细节难以佐证。

　　秦鹏杀人后，很快逃离现场，这一逃，便再也没动静。万家和秦家算是邻居，两家无冤无仇，至于秦鹏为何下死手，万家人至今不知。

　　做法治记者几年来，我接触过无数杀人案件，很多如万广庆之死一样，凶手杀人动机简单到无法想象。而且这种现象，基本不分城市和农村，一旦行凶者的仇恨燃烧起来，每个人的生命，都犹如鸿毛。

　　当时，正在辉县市教师进修学校读幼师的万春芳，只有15岁。出事前，她做了个梦，一老者说：“今年要死很多年轻人。”她还把梦告诉姑姑，姑姑宽慰她不要胡思乱想。

　　这种恐惧马上袭来。回家后，万春芳看到父亲的遗体放在村口，警方介入调查。次日，法医做了尸检。第三天，万广庆的遗体被葬在自家后面半山坡上。

　　万家人原以为凶手很快落网，但警方找了一两个月，也没寻到秦鹏下落。无奈，追凶任务，落在万家人头上。万春芳说，他近一点的亲戚，都参与过追凶，可始终没结果。

　　父亲死后，万春芳被迫退学，在亲戚帮助下，她辗转广东打工，挣来的钱，大多用于支付家人的追凶行动，这一等就是十几年。

　　每次落空的希望，让万家人彻底丧失信心。期间，万春芳的爷爷也因病带着仇恨和哀怨离世。

　　慢慢的，追凶任务压在了万春芳身上。可她一个从农村进城务工的女青年，能有什么办法？采访时，万春芳很平静，原以为她会哭哭啼啼，直到采访结束，她只掉过一次泪。

　　用她的话说，泪早就流干了，我们面对面坐着，她更像讲述别人家的故事。

　　我还采访了万春芳的母亲，是个老实巴交的乡下农妇，操一口方言，我几乎听不懂，幸好有万春芳翻译，不过能感受到她有一股悲愤的力量。丧夫20年，她坚守着自己认为的爱情，她太需要倾诉了，尤其是对我这样一个外人。

　　万春芳的叔叔也目睹了杀人过程，他接受了我的采访，争执中，他还被刺了一刀，胳膊上至今还留有那条刀疤。

警方很配合采访

　　本想采访秦鹏的父亲、哥哥，但他们早就不在老家居住了，想了很多办法，仍找不到联系方式。万春芳说，她曾见过秦鹏的父亲，在城区街道上卖水果，我们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在他以前常出现的路口蹲守，连续几天，也没等到那个身影。

　　毕竟，秦鹏的父亲，已经是个老人，可能不会再做这些繁重的工作了。对于秦鹏的哥哥，万家人也没半点信息。不过，我打听到，秦鹏的嫂子在辉县一个乡下超市做经理，虽不知真伪，但还是去寻找了。

　　很幸运，我见到了秦鹏的嫂子。聊谈中，我发现她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说，这么多年都没秦鹏的消息，家中老人为此肝肠寸断，可对于嫁到秦家的她来说，并不想对这件事发表看法。

　　我希望她能替我转达采访其丈夫和公公的想法，可苦等数日，她终究没与我联系。从情感上，我是能理解的，因为这件事，也改变了秦家人的命运。

　　需要说一下，在辉县官方的采访。刚到辉县公安局，他们分管宣传的主任，让我到宣传部报到。为了采访能顺利进行，我照做了。宣传部领导很给力，没任何拒绝之意，并十分礼貌地当着我的面联系了辉县市公安局。

　　走完程序后，辉县市公安局没再阻拦，而且聊得很透彻。

　　他们帮我叫来了当年侦办此案的有关民警。他告诉我，自己很委屈。因为万春芳发公众号时，点了他的名，名声受损了。

　　其他民警接受采访时也非常配合，没回避任何问题。在这一点上，需要给他们点赞。

　　其实，也能理解他们的苦衷，毕竟20年前的侦破手段不比现在。当时，辉县公安局一领导说，他们没放弃此事，并给我看了部分警方做的工作，因为涉密，我无法公开。

　　回去写稿时，我在表述案件的同时，还是把重点放在案件对万家人命运的改变上，毕竟，人是万物的尺度。同时克制了自己的情绪、偏见，尽量均衡各方信息源。

　　稿件发表前，我并不抱希望，毕竟前有李桂英追凶，读者很容易产生阅读疲劳。意外的是，2017年5月14日，稿件在我报头版发表后，迅速走红。各大主流媒体纷纷跟进，其中在网易的跟帖量超过了13万条。

　　后期我才知道，我是唯一采访到辉县公安局核心信源的记者。稿件“爆款”后，我最关注的是，能不能给万春芳带来帮助，毕竟今年是她父亲去世20年，在中国人的观念里，整数都有特殊意义。

新一轮等待

　　稿件发表后，大约一个多星期，万春芳给我打电话，说凶手可能在东北某省落网了。我很惊讶，没想到辉县警方把一个沉寂了20年的案件，办得如此迅速。

　　但那时候，万春芳不敢肯定。后来，我又从河南公安系统以及辉县政府人士口中，也得知了这个消息。他们答复是，应该没错，等最后确认再说。

　　至于具体侦破手段，还是因为涉密问题，我无法透露。

　　我艰难地等待着，感觉比万春芳还紧张。直到5月27日我终于确认了这个消息。按时间推算的话，在我报报道不到两个星期，秦鹏就落网了。6月1日，万春芳给辉县公安局送去锦旗，一路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万春芳说，做这些是真心的，无论以前警方怎么样，现在只有感谢。后来，她又在公众号里发了感谢网络时代、感谢新闻媒体的信息。

　　她还去父亲坟前烧纸，解了郁结在心中20年的疙瘩。

　　案件侦破后，还有个小插曲，有不明身份人士给万春芳打电话，说是在他的帮助下，秦鹏才得以落网，并表达了索要感谢费的想法。毫无疑问，这是个没底线的骗子。

　　不过，秦鹏的落网，对万春芳来说，既是结束，也是开始。结束的是追凶路，开始的是之后的一系列司法程序。

　　最近，万春芳告诉我，一切都没想象中顺利。虽然凶手落网，但面对秦鹏未知的结局，她无法快乐。

　　很多人一定好奇秦鹏20年来的轨迹。其实，当年他杀人后，先辗转到北京，因没有身份证，被北京警方抓了一次，几天后又逃至辽宁沈阳。

　　到了沈阳，秦鹏在菜市场找了工作，一年后返回河南辉县二姐家，然后又去了沈阳。慢慢地认识了现在的老婆。期间，还买了假户口，最终落户在辽宁铁岭，改名叫秦朋。

　　据透露，那些年，秦鹏的哥哥去过沈阳，自己结婚时，还带老婆回过辉县。目前，秦鹏仍被关押在辉县看守所，他二姐和哥哥已被取保候审。万春芳说，不敢想象判决结果，能做的只有等待。

　　万春芳想不明白，秦鹏的二姐、哥哥有包庇之嫌，为什么被取保？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讲，警方要遵循疑罪从无原则。20年失去的不仅是时间，还可能有很多关键证据。这也是现在司法机关面对陈年旧案时的无奈。

　　最近，万春芳有点苦恼，就是有人想占用父亲被杀时的那块地，“案件毕竟还没结束，不想让他们占，那里对我有特殊意义。”

　　主要是，她不希望自己的新一轮等待，再换来悲情结局。我觉得，万春芳做的一切不是为了自己，也是为自己。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安心过日子，度完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