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亡者归来”报道感触：他的命运关乎每个人

    湖南智障老人马吉祥“被死亡”3年回来后，引发各方争议。而埋葬在“马吉祥”墓地里的那个死者，给警方上了一节难忘的专业课。

首发时间  2016年 6月 19日

原  标  题 亡者归来

版  面  本报第1版

　　死而复生这种违背生命规律的事，只能出现在虚构作品中。

　　在现实中活过来的，除了佘祥林“杀死”的老婆张在玉，以及赵作海害死的同村村民赵振晌外，很难再看到这种“奇观”。

　　6月初，朋友打来电话说，湖南湘潭县白石镇谭家陇村，有个叫马吉祥的老人，几年前被警方确定死亡后又回来了。

　　但他不能确定此事的真伪，也没马吉祥或他家属的电话。

　　如果这个黑色幽默属实，肯定是个好新闻。但，如果不属实呢？犹豫几小时后，还是决定去现场。因为只有到现场，才能打消所有顾虑。

“贿赂式”采访

  当时的湖南乡下很闷热，陌生的环境、难懂的方言，让我有些烦躁。实际上，做记者以来，几乎每天的日子都是如此，我只能不断调整自己。

　　到达湘潭县城后，才知道距离白石镇还有近40公里。开好宾馆后，我花高价包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年轻人，20来岁，以前在广东的电子厂打工，虽然普通话不太标准，但基本可以交流。跟着导航提醒，我找到了谭家陇村。

　　留下司机电话后，让他先回县城了。

　　在谭家陇村口一个小卖部，店家虽给我指出了马吉祥二哥家的位置，但又说很难找。

　　本来想找个村民带路，但一个多小时内，只遇到两位连走路都不稳的老人。

　　最后，在小卖部墙上贴的一张村干部联系表上，我找到了村支部书记马明光的电话。

　　在农村采访，村干部是村里的权威，只要他们出马，基本没办不成的事。但要曝光他们，也可能出不了村。我觉得寻找马吉祥这事，应该不会给他带来敌意。

　　拨通马明光电话后，我说明了来意，他很客气，说让我等一会儿。

　　可等了半个多小时，仍不见过来。这时，我有点担心，他会不会通知镇政府或宣传部？如果那样的话，采访就要泡汤了。硬着头皮，又给马明光打去电话，他让我再等半小时。

　　原本想在外围采访些村民，无论我怎么表达，他们都说听不懂。我只能去找小卖部店主，看看她是否能和我说些什么，但她不肯多说。

　　我想只能“贿赂”她，但店里货架上，除廉价小食品后，商品极少。后来，我看到一些香烟，因为自己不抽烟，也不知道什么牌子好。

　　我让她给我两盒最贵的香烟，30元一盒，但想不起是什么牌子了。随后我们的交谈非常顺利，从她口中，基本确认了“死者”马吉祥回来的事情。

　　交谈中，有几个村民去小卖部闲逛，我把香烟分发他们。果然，一根香烟拉近了所有人的距离，大家七嘴八舌地向我讲述这个滑稽的故事。

　　其实，我大多听不懂，但主要意思明白了。

　　交谈中，一辆摩托车朝我开来。村民说，那就是马明光。我看了看，他身后没有别人。“你采访那事是真的，我带你去。”他指了指摩托车后座，示意让我坐上去，我拿出记者证，他挥了挥手说不用看。

　　我都不知道，怎么给了他这种信任感。

闹剧

　　烈日烤着谭家陇村。

　　我坐在马明光的摩托上，热浪从脸颊扫过。他骑得很快，并与每个遇到的村民打招呼。

　　大约20分钟后，才到了马吉祥二哥家，只有他嫂子和侄子在家。可能是马明光在场，马家人对我的到来，没有任何敌意。

　　据他们介绍，有智障的马吉祥在2009年失踪，2012年毗邻的衡山县警方称，他们那里发生一起车祸，死者疑似马吉祥。

　　家属到衡山警方辨认后，觉得不像。后来，警方取了死者血痕，还取了马吉祥二哥马建军的血液，委托湖南天衡司法鉴定所做DNA鉴定。

　　结果是，“不排除无名氏与马建军是同一父系的兄弟血缘关系。”我个人觉得，这个结论模棱两可，因为不排除的意思，本身就有两种可能性——是或者不是。

　　但衡山县警方据此认定死者是马吉祥，家属还领了交通事故赔偿金。

　　马家人很伤心，他们不知道马吉祥走后，在陌生环境到底经历了什么，甚至连亲人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他们为他修了豪华墓地，墓碑上刻了马吉祥的名字，户口也被注销。

　　很快，马吉祥的名字在谭家陇村消失，没人会记住这个智障老人来过世间。

　　讲到这时，马明光突然插起话来。他说，2015年12月份的一天，他们接到县救助站电话，说村中有个叫马吉祥的村民，被衡阳市救助站送过来了。

　　马明光和村主任一起去接人，马吉祥虽然智障，但还是能叫出村干部的名字。“我们只能通知家属。”马明光说。

　　马吉祥的二嫂知道此事后，也吓了一跳，但还是接受了这个现实。他回家后，之前的房子早已无法居住，在政府协调下，被送进了敬老院。

　　事情至此，有个难题便摆在大家眼前，墓里葬的到底是谁？

　　有点智障的马吉祥，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归来后，还对着墓地微笑。

难解之谜

　　马明光带我在白石镇中心敬老院见到了马吉祥。他见到我后一直大笑不止，并向我递香烟。随后，与他的交往，几乎是在敬老院院长的翻译下进行的。

　　大概意思是，他失踪那几年，被人弄到黑砖窑打工，后来又扔到了衡阳大街上。院长也向我表达了他的无奈，说最麻烦的还是户口问题。

　　随后，谢别了马明光后，我采访了白石镇派出所与民政所，一切比较顺利。

　　但在衡山县的采访比较困难。交警大队把我推到公安局，公安局分管宣传的领导，建议不要报道，主要意思是，他们的办案程序没问题，但无法解释马吉祥回来的事实。

　　本想去衡阳市公安局碰碰运气，试图能让他们接受采访，但尝试后，也没得到价值信息。

  另外，我还去了衡阳市救助站核实马明光的说法，最后证实，马吉祥的确是他们送过去的。

　　这个新闻有一个核心：公安认定死者身份根据了DNA鉴定，而DNA是不可能出问题的，但在马吉祥身上出了什么问题？

　　我找到了公安局委托的湖南天衡司法鉴定所，他们的解释是，警方做的是“兄弟血缘亲权鉴定”，并非精确度更高的“常染色体鉴定”。

　　鉴定人员殷照初告诉我，“常染色体鉴定”需要有父母样本，可当时马吉祥的父母都已去世，仅依据兄弟血缘亲权鉴定结论当做定案依据有问题，“鉴定结论是说了不排除，可不是绝对。”

　　到底警方真是对鉴定结论理解有问题，还是有其他原因？一切都是谜。同时成谜的还有墓里葬的死者。

　　6月19日，稿件发表后，引起舆论哗然，但警方和鉴定机构仍坚称他们在此事上严格遵循程序办理。

　　为了弥补此事，湘潭县警方恢复了马吉祥的户籍与身份证，衡山县警方还将无名死者的DNA电子图谱上传到全国失踪人口库，寻找死者信息。

　　而此事对马吉祥家人造成的伤害是难以估计的，虽然墓地里不是自家先人，但又不敢去把墓地毁坏。

　　我对这个新闻的感触也很深，因为亡者归来，绝对不是一个笑话，也正如有媒体评论所称：“马吉祥的故事，不仅关乎他自己，也关乎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