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申诉爷爷”采访记录:幸运又不幸运
安徽老人王忠志用半个多世纪为自己“平反”。幸运的是,他的案件沉冤昭雪,不幸的是,他仍无法得到国家赔偿。
首发时间 2016年5月22日
原 标 题 安徽王忠志的自救人生
版 面 本报第1版
今年采访了不少“伸冤”者,最难忘是王忠志老人,他82岁,和老伴儿居住在安徽省宿州市砀山县关帝庙镇邵陈楼村。
每次想到他,心情特别复杂。王忠志遭迫害入狱后,59年来,申诉了2800次,虽然最后“平反”,但国家赔偿至今未能拿到。
对普通人来说,“59”和“2800”就是冷冰冰的数字,但王忠志用半个多世纪去丈量,很多网友叫他“申诉爷爷”。
“申诉爷爷”想过无数办法,尝尽人间疾苦,但无法让最后的夙愿画上句号。之所以想要讲述他的故事,不仅因为那两个数字,更多的是,这个小人物在伸冤过程中,赶上了我国法制建设逐步完善的每一段进程。
在这个过程中,王忠志就像汪洋中的一条船,难达彼岸。
没有证据的“反革命”
王忠志父母给地主家扛了一辈子长工,他们不想儿子继续低人一等。1934年,王忠志出生后,父母带他既要躲避战乱,又要供其读书,他也没辜负希望,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在那个年代,我是砀山县文化水平最高的人。”王忠志说这句话时,我感觉到他内心的自豪。1957年他参加了高考,由于分数很高,他报了清华大学,老师说,肯定能录取。
在家等待录取通知时,当地联华社社长(相当于现在的村支部书记)找王忠志谈过一件事:留在村里当会计。
按说,在那个年代,对于家境贫寒的王忠志而言,这是天上掉馅饼,但他拒绝了,因为有更远大的抱负和理想。
后来,王忠志被民兵带走,在一个会议室门口挨了一顿打后,被关进砀山县看守所,检察院提审他罪名为“组织青年救国军”。
我查了很多资料,找不到该组织详细记载,检察院当时称,具有反革命性质。为把王忠志定成团伙犯罪,联华社还从村里抓了5个人,他们都没认罪。
最终,法院以王忠志“组织青年救国军”为名,判处有期徒刑6年。其余5人被判处2年至4年不等刑期。
值得一提的是,当年中国刑法草案才写到第22稿,有关“无罪推定”和“犯罪构成”概念还正遭受争议。王忠志不知道这些,他只是愤怒自己的大学梦泡汤了。
难以想象,他接到判决时的绝望。
申诉苦旅
读过书的王忠志对此心有不甘,被关进看守所第二年,趁外出机会从看守所逃脱。
“你当时想去做什么?”我问王忠志。“进京告御状!”他说。
我觉得王忠志和《肖申克的救赎》里主人公安迪一样,都在积攒着力量准备逃脱。
在砀山火车站花12元买了一张火车票后,他去了北京,并见到了一位高级别干部。
这位干部认真听了王忠志的遭遇,并亲自打电话,让安徽方面过来处理。
王忠志很高兴,觉得自己又能上大学了。可被接回去后,他又因犯“劳改逃跑罪”被加刑四年,显然,他没有安迪那样“幸运”。
从那以后,他开始老老实实服刑,虽然没再逃跑,但坚持申诉。
意外的是,10年刑满后,他又被加刑两年,没任何理由。在看守所12年期间,他3次上诉、98次申诉,都没结果。
服刑12年回家后,王忠志才知道,老婆孩子失踪、父亲去世、母亲哭瞎了眼睛。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我问他。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全身像面条儿,没办法,如果是你,你怎么办?”我没有问答,这是一个极其严肃的问题。
采访期间,我常问采访对象:“那是什么感觉?”也听过无数种回答,并假装感知了那种感觉,实际上,并未感知。因为,没经历过的人,根本无法理解。
顶着劳改释放分子的罪名,王忠志在当地生活不下去。他被迫与母亲,去了紧邻的河南夏邑县生活。因为,只有陌生的环境才能给王忠志安全感。
在河南生活的10多年,他又重新组建了家庭,但只要有时间,就会写一份申诉书寄出去,每申诉一次,他会在日历上画个自己能看懂的记号,这个习惯,始终保持。
让我更匪夷所思的是,很长时间,他没把上述遭遇告诉过新家庭,家人也不知道这位佝偻的老人,正用毕生心血为自己“平反”。
但申诉之路异常艰难。
直到1978年12月,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各界对制定新中国刑法的呼声,越来越高。经过多次修改,1979年7月1日,第38稿刑法草案在第五届全国人大第二次会议上获得一致通过,7月6日正式公布。
25天后,法院撤销了对他第一次6年的判决,认为犯罪事实不清。可对于加刑4年、又延长的2年刑期,均没撤销。
虽然如此,王忠志仍觉得这是阶段性胜利,他仍没告诉家人。
我问他为什么?他表达的主要意思是,要展现一个完美的丈夫和父亲形象。
后来,我了解到,王忠志还以外出做工名义,跑了很多部门,但没人愿意听他讲述。
2000年,已是老人的王忠志,害怕突然死去,才把这一切告诉家人。家人震惊了,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听到这里时,我也哭了,王忠志安慰说:“哭个啥嘛!”
被平了一半冤后,王忠志继续申诉,他觉得剩余的6年刑期,也是无罪,他不想把耻辱带进坟墓,“更不想见到父母后,告诉他们我坐过牢。”
幸运又不幸运
幸运总会降临那些执着的人,
2007年,砀山法院终于认定王忠志因错误判决去北京申诉,不构成犯罪,最终被判无罪。那一刻,王忠志发自内心笑了,“那是真高兴,没有人会懂我的感受。”在他看来,总算能给先人和后人交代了。
王忠志给我看了他的记录:1969年到2007年,共申诉2465次,行程7.5万公里。
虽然命运给王忠志开了个大大的玩笑,但他目前身体状况很好,今年5月采访他时,他耳朵不聋、眼睛不花、牙齿整整齐齐一颗未掉,“我是靠一口气活到了现在。”
“平反”后,王忠志开始申请国家赔偿,但又遇到新的难题。法院说,《国家赔偿法》1995年才正式实施,发生在1994年12月31日以前的事情无法处理。
为此,这些年他又申诉了237次。
王忠志不太懂法,但坚持一个道理:“既然我是被冤枉的,就该有个说法。”
随着王忠志去法院次数越来越多。采访中,我明显感觉到相关部门对他的不满。
从王忠志开始申请国家赔偿,又一个10年即将到来,政府除给过他3万元救济金外,再无其他。安徽省高级人民法院在2015年2月2日驳回了王忠志的申诉。
也因此,他一贫如洗。几个孩子都是靠打零工过活,经济上常捉襟见肘。
王忠志和老伴儿住的家,是一个四面透风的砖头屋子,建筑面积不足30平方米,正屋里放着一张很窄的床,生病的老伴儿睡在上面,他睡在旁边的破旧沙发上。
“冬天冷了怎么办?”“忍忍就过去了。”听到这里,我的心像针扎一般。
王忠志还托我为他办一件事。
被抓时,他和前妻生下的孩子才28天,母女俩失踪后,一直杳无音讯,“前妻应该去世了,孩子或许还在。”王忠志很想念女儿,但女儿并不知世间还有亲生父亲。
可是,他几乎没提供有效信息给我。我通过很多渠道查询,发现不了任何线索。我一直相信亲人之间是有心灵感应的,但不知王忠志女儿是否有感受?
王忠志说,为了平冤,他曾求助过很多媒体,但只有早些年安徽当地媒体关注过。
“报道不报道没关系,我就是想找个人说说,心里堵得慌。”王忠志说。
5月22日,本报头版头条讲述了王忠志的辛酸往事。
他知道后非常高兴:“现在,死也瞑目了。”
我突然特别理解他,虽然只是个小人物,但历史不能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