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讲述“守尸18年”采访:像被随时挤爆的气球

首发时间 2016828

河南农民守尸18年难寻杀儿凶手

  本报第3

  这是本年度最揪心的一次采访。

  1998年,河南叶县农民王伟的儿子被人杀害,因为警方破不了案,尸体被迫放在案发现场一口未上漆的棺材中。案发现场,便是嫌疑人家中。

  作为父亲,王伟想去追凶,但没那个能力,自己能做的只有守着棺材。这个绝望的非虚构故事,改变了他全部命运。

差点未完成的采访

     

  初见王伟,是在他打工的店面附近。王伟个子不高,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衣服干净简洁,完全不像农民。但聊天时,他眉宇之间却透露着苦难。

  我把王伟约到叶县宾馆,看得出来,他很紧张,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双手不停来回搓动,并且对我有防备感。

  我多次试图让他放松,但没能成功。王伟接受采访时,已是他儿子去世第18年。

  早些年,他想主动把这个故事讲给人听,但没人耐心听完。这些年,他已不想再回忆过往,可怄在心里的感觉又非常难受。

  他很沮丧,曾去当过上访户,很快发现这是一条非常难走的路。王伟也找过媒体,可没记者愿意帮他。他甚至怀疑,新闻单位的热线电话,都是摆样子。

  第一个下午,我们聊了三个多小时,我很少发问,只想静静倾听。我耐心听完了,他也如释重负,仿佛得到全世界认可。

  “李记者,我很久没笑过了,谢谢你。”王伟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不少。

  但我感觉,他还是不相信我。因为他不止一次问,你为什么关注这个事?我说这是记者的职责,“以前怎么不来呢?”我不想回答。

  可能看我并无恶意,王伟最后说:“你是个好人。”第二天采访时,我们却发生语言冲突,险些不欢而散。

  他和妻子张荣在宾馆质疑我的采访动机,并猜测我是替凶手家属来说话的。

  “你不让我安排住宿、不吃我一口饭、不喝我一口水、也不吸我一支烟,为什么跑这么远来关注这事?”王伟的情绪差点失控。

  无论怎样解释,他都要终止采访,并收起材料,准备离开。

  我告诉他,只要是真记者正规采访,都不允许这样,并给他讲了很多道理。他听不进去,“你不让我安排,就是他们家安排了。”

  王伟继续按自己的逻辑推理。

  他向我透露,之前地方电视台有个记者采访他,但播出时,有关他的画面几乎被剪掉,最后向公众展示的效果,大多倾向了嫌犯家属。此后,他开始对媒体极不信任。

  一番劝说下,他仍然气愤,但最终采访还是继续。

  我不知道过去的一夜发生了什么,他表现出更多的是焦虑。

他的不信任

     

  他更焦虑的是,儿子遗体还要等多久才能入土。

  “都说君子报仇10年不晚,这快20年了。”王伟开始怀疑自己的坚持。

  生长在河南偏远农村,王伟没任何背景。18年间,警方迟迟抓不到嫌疑人,他将打零工和做小生意的钱,大部分用在追凶路上。

  一开始,他是信任警方的,多年没结果后,这种信任慢慢消退。尽管当地警方给过他10多万元的救助金。

  我的报道刊发后,当地警方发布消息称,对此事“深表歉疚”,王伟告诉我:“现在只想知道事实真相。”

  我一直问王伟,孩子为什么不下葬?他的逻辑很简单,遗体下葬后,凶手如果还无法归案,他将失去证据。

  我说,公安对于尸体情况肯定有档案,但他觉得,守着尸体会更安心。

  他一直问我,尸体在嫌疑人家中放着,算不算侵权?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问过很多人,答案也不统一。

  其实,王伟现在最大的不信任,来自嫌疑人家属,按照当初警方协查通报,嫌疑人家属,也参与了杀人,但落网后,警方以包庇罪向检方提起逮捕,检方又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不予逮捕。

  回归后的嫌疑人家属,偶尔和王伟碰面,但基本不说话。后来几年间,他们通过中间人说和,希望王伟将遗体挪走。

  但谈了几次后,因为经济补偿谈不妥,均以失败告终。其实,所谓经济补偿,最高一次,王伟才要过15000元。拿这个数目的钱打发一条命,嫌犯家属都不同意。

  后来,王伟发现这种协商毫无诚意,并觉得对方态度很不积极。“我不是想要多少钱,但一条命也不能那么不值钱。”

  有人曾提议,让王伟去报复嫌疑人家属,他不想这么做,这不是懦弱,他只是不想将伤害继续扩大。因为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经不起任何风浪。

  所以,他能做的,就是固执地守着尸体。我觉得,任何一个旁观者,永远不会懂得他的伤悲。这个失去儿子的农民,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为压抑的内心,找一个出口,但很难。

  事情刚刚被报道后,王伟给我打电话的声调都变了,他很开心,并寄希望于新闻媒体,他越这样想,我越担心。果然,随着舆论对此事渐渐失去兴趣,事情又被搁浅。

  他的情绪一天不如一天,中间有几次甚至想走极端,都被我劝阻了下来。

  我把他的事,又反映给叶县公安局以及平顶山市委政法委有关人士,但一直没得到确切回应。

  王伟告诉我,当地警方除成立专案外,案件本身几乎没进展。不过,让警方去侦破18年前的命案,也的确存在一定难度。

  但类似这种有难度的陈年命案,也不止王伟儿子一例,对他们的家庭来说,都是致命打击,因为,没什么比亲人白白死去更痛苦。

  “假如凶手已经死掉,并且永远找不到尸体,我儿子也就白死了。”这是王伟最担心的。

  “这些天我去找过乡政府、公安局、县委,但他们态度冷漠,使我这颗冰冷的心雪上加霜。”王伟说自己在夹缝中生存,压得喘不过气来,“像被随时挤爆的气球,到处都是歧视的眼光,我真的一无是处?”

  影视剧里常演,某某欠某某一个婚礼,但王伟欠着儿子一个葬礼,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举办,“因为儿子在阴间太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