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废墟上”的雅乐重建
在废墟中重建雅乐,让“80后”青年学者赵越增添了一份“为往圣继绝学”的使命感。他因自己所从事的事业,隔着近千年的历史长河,用雅乐向先贤致敬。
对赵越和他的学生来说,周末的早晨总会比其他日子来得更早一些,也显得更为郑重。这一天,不惧风雨无论寒暑,他们黎明即起身着汉服,且必须在7点以前赶到中国音乐学院雅乐团的排练厅,开始一上午5个小时的雅乐课程学习。
和其他笑语喧然的音乐课堂不一样,雅乐团的排练厅带着一种仪式感,抹地洒扫、更衣沐手、气息仪态、读经明志、学理明辨、习舞养气,流程缺一不可。
自2012年进入中国音乐学院雅乐团工作开始,这样的课程,赵越老师已经进行了数百遍的重复练习“却乐此不疲”,用他自己话来讲“这是因为使命感”。
结缘音乐
时光回溯。
6岁的赵越,并不了解“使命感”这一高深词汇,但却误打误撞与音乐结了缘。
赵越的爸爸爱好丹青且颇有造诣,总喜欢在纸张用罄之后让儿子出门购买。一次,小男孩在为父亲购买宣纸的路上,碰到了位走街货郎,那车上的笛子给他带来了极大兴趣。
孩子此前从不知道一根小小的竹管竟能吹奏出那么婉转悠扬的音乐,便掏钱把笛子带回了家。
人生的际遇往往妙不可言。赵越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因为童年心血来潮的一个举动,竟让自己这个爱跳爱闹的内蒙古男孩与音乐结缘,并埋下了日后成为中国音乐学院雅乐团指导老师的契机。此后,他将担负起重建中国雅乐的重担。
“在他身上没有什么不可能。”赵越的高中音乐老师赵秀荣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11月9日,她对民主与法制社记者表示,赵越作为一个有着较高文化修养和专业音乐才能的年轻人,多年前就曾给老师带来太多的信心。
“这孩子和我是偶遇。”赵老师记得,正在读高二的赵越,有一天路过了音乐班的课堂。或许是被钢琴声吸引,少年敲门进入琴房,向老师提出了“我也要给老师唱首歌听”的请求。
这一冒冒失失又可爱天真的男孩,让老师不禁莞尔,便弹琴伴唱接受了他的请求。一曲过后,从教20多年的赵老师颇为惊喜,“这个孩子嗓音条件太好了”。
当即表示:明天把你父母叫来吧。
“当时他还是文化班的孩子,但是笛子吹奏得相当专业。”赵老师动员家长把孩子转到音乐班里来,并建议报考中国音乐学院。
为了帮助这个难得一见的好苗子,赵老师还亲自带着赵越到北京拜名师学技艺。两年过后,赵越如愿考入中国音乐学院音乐教育系。
而他真正“见识”雅乐,已经是2011年读大三的事情。
那年,南华大学的周纯一教授从台湾为中国音乐学院的师生带来了一次雅乐表演。正襟危坐鼓瑟相和的雅乐演奏形式,给赵越带来了极大的震撼。表演过后,他便到网上和图书馆搜集与雅乐相关的各种资料,越研究越痴迷,越研究越心惊。“中国十几亿人口,现如今竟没有一处雅乐专业研究机构。”
中国音乐学院很多老教授也忧思于这一现状,决定为中国雅乐做些什么。
“你一定要写出这几位创始教授的名字,他们对中国雅乐的恢复重建工作,居功至伟。”赵越言语恳切且郑重。
2011年,中国音乐学院的沈洽教授和谢嘉幸教授会同南华大学的周纯一教授建立了中国音乐学院雅乐团。这是雅乐中断以来,中国音乐界出现的第一家专业雅乐研究机构。
读书期间,赵越在第一时间考入了雅乐团,师从杨春薇先生学习古琴,系统地接触雅乐训练,并在大学毕业之后,正式进入中国雅乐团工作。
薪火相传
几年工作下来,要说赵越最看中雅乐哪一点,或许就是它直抵心灵的陶冶功效。
除了中国雅乐的音乐形式本身,其乐器也带着浓浓的礼仪精神。
拿篪来说,虽说长相与笛子较为相似,但在吹奏时,演奏者需双手掌心向里,并不会像笛子一样将一只手指向听众。这一仪态细节彰显了我国传统文化彬彬有礼的风貌。而且,篪音色浑厚、文雅而庄重,与编钟﹑编磬﹑建鼓﹑排箫﹑笙﹑瑟等﹐用于大型宫廷乐队演奏,也契合中国文人中正平和的精神追求。
出于对篪的喜爱,赵越自己动手复原了这一雅乐乐器。取五至十年的竹子,打通内节美化外节,比量尺寸挖孔调音……
在不同的朝代,篪的制作稍有不同,此前也有很多专家学者因考古需要进行过篪的复原。赵越则更希望他制作的篪,能推广到雅乐课堂之上。
“鸾皇自埙篪,燕雀徒商参。”
雅乐团学生刘畅持篪吹奏着《雀》的曲调,站在一旁的赵越仔细聆听,并不时提醒其音高与用气节奏。
排练结束后,赵越表示,“这些孩子很可爱”,自己看到学生的每一分进步,都有一种老怀甚慰的成就感。
赵越对记者介绍,学生中有像刘畅一样出于对雅乐的热爱而考入雅乐团的,也有致力于国乐振兴的“理想主义者”。
国乐系大二学生赵伟琦四岁便学习扬琴,一路从中国音乐学院附中考入中国音乐学院。虽说年纪不大,却也“浸淫”国乐16年之久。如今在雅乐团她主要学习弹瑟,这一雅乐乐器让小姑娘对国乐又多了更深的理解,情绪一上来便“一弦一柱思华年”,感慨“雅乐在缝隙中求生路,大为不易”,立志趁着自己年纪小多学些雅乐知识,以后也像“越哥”一样从事雅乐教学。
这些单纯没有功利心的学生,让赵越很感动。在雅乐重建与教学中,他也提醒自己“君子思不出其位”,时刻保持自己与雅乐“初遇”时的那份欢喜、惊叹与敬畏之心。
为往圣继绝学
900多年前,当北宋学者张载亮出举世瞩目的“横渠四句”后,中国读书人便有了一致的精神图腾: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光阴更替。如今,中国知识分子的这种追求尽管受到了当下快节奏多元化社会思潮的冲击,却依然没有消失。
“80后”青年学者赵越因自己所从事的事业,隔着近千年的历史长河,用雅乐向先贤张载致敬。
在废墟中重建雅乐,让赵越增添了一份“为往圣继绝学”的使命感。
在人们既有印象里,雅乐仅仅是一种典雅纯正的汉族宫廷音乐而已,还总与帝王、祭祀等捆绑在一起。重建雅乐似乎没有必要。
西周初年制定雅乐的体系,与法律和礼仪共同构成了贵族统治的内外支柱,千百年来一直是东亚乐舞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而随着清王朝最后一任皇帝溥仪的退位,中国的封建帝制终结,与皇权相关的很多礼仪与文化,也被国民当作糟粕一股脑地打包扔掉。
“雅乐显然是被误杀了。”提起宫廷雅乐在我国的失传,赵越颇为痛心。他表示,如今中国的国民性有了长足的进步,更理性,更爱科学,但是缺乏礼乐浸润之后,民众又往往在妄自菲薄与妄自尊大之间摇摆。
“与封建相剥离的雅乐,不管是从音乐形式,还是音乐带来的修身作用,抑或是民族文化的认同感来说,都值得现代人研究和学习。”
中国音乐学院雅乐团的雅乐体系重建,无疑会将这一音乐形式带回给民族,把修身文化还给人民。
废墟上的重建,总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从2012年加入雅乐团,赵越就开始担任乐团的音乐指导工作,负责雅乐重建的研究与教学。与雅乐相关的古籍典著和今人论文“根本不记得读了多少”。
在此期间,他不仅为雅乐团的学生授课,还担任国家项目清华大学“仪礼复原——乡射礼用乐复原”负责人。工作间隙,也时常到北京大学等高校为学生讲习传统文化与雅乐文化。
几年下来,“律吕谱实操复原”“雅乐乐理理论重建”“六小舞重建复原”等研究成果让学生收获颇丰。
不仅如此,其《驺虞》《鹿鸣》《关雎》等雅乐作品,也成为我国部分传统比赛、出访与来访、礼仪与表演等活动中仪式的规定用乐。
经过4年多的磨砺与积累,赵越才敢着手编写雅乐基础教程。一推一敲,一琢一磨总要耗费许多心血。推倒重建再加斟酌,不断在教学实践中改进教程的编写,他总希望给学生更优质的知识。
记者问他为何如此小心翼翼。
赵越回答:十年长成的是泡桐,百年长成的是紫檀。
赵越的好友刘怡灵十分认同这一观点。近几年,怡灵的华夏乐府致力于传统文化经典走进课堂,这与赵越即将开展的雅乐蒙学教育不谋而合。
他们认为,中国传统文化只有在孩子中间推广,国学才算扎下了根。中国作为四大文明古国,能历经数朝甚至外来统治仍然保持自身的独立性,主要是得益于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化的滋养。文化不断,国家常在。
11月7日,夜雨过后,阳光落洒。赵越在阳台上种下的莲子竟真的萌出了嫩芽,弱小的生命在水中盈盈地泛着新绿。这几粒不被人看好的莲子在淤泥里静默了数日,却也攒足了破土而出的生命力……
欣赏完这盆植物,赵越收拾好桌案上的教材,准备给学生上课。他知道,废墟中的雅乐重建,年轻的教师和更为年轻的学生们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