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扎根藏区33年:杨成存的警察故事
今年53岁的杨成存,是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公安局副局长,20岁从警校毕业后,分配到果洛州,在这个环境艰苦的地区,他已经坚守了33年。
子弹从杨成存头顶飞了过去,他感觉有三发。“咋办?嫌犯已经追了6年,不能再扑空。”他马上调整呼吸,放平心态,迅速指挥特警实施火力压制。
50多岁的杨成存必须服老,作战过程中动作还是慢了点儿。突然,右大腿向后甩了一下,“就像被筷子戳了,也没有疼。”他正准备移动身体时,发现自己动弹不了。
“腿用不上劲儿,一摸有血,没敢喊!”杨成存意识到,自己中枪了。
……
杨成存20岁从警,至今33年来没离开过青海果洛藏族自治州(以下简称果洛州)。环境的特殊性,让他经历了太多外人难以想象的困苦。
坐在记者面前,杨成存略显局促,以至于他在吃药时,双手还有些颤抖。“现在是慢性萎缩性胃炎,每天要靠药物维持。”杨成存说,“经常一碗饭吃不完,来几拨人,胃肯定受不了。”
不久前,公安部授予杨成存“全国公安系统二级英雄模范”称号,此前,他还获得“全国优秀人民警察”等称号,他把荣誉看得很淡,“藏区能安全稳定地发展,才是更重要的。”
枪战后,他中了一枪
杨成存腿部中弹是在2015年5月3日清晨。开枪者鲁健(化名),于2009年5月20日犯下命案。
案件并不复杂。鲁健和李林(化名)都是果洛州的牧民,因琐事积怨已久。2009年5月的一天,两人开车在路上相遇,因为互不让路,大打出手。
结果鲁健没打过李林。在家预谋几天后,鲁健叫上几个亲戚,乘两辆摩托车,找到了在山上挖虫草的李林夫妇。
鲁健直接朝李林开枪,李身中9枪后当场死亡,他的妻子也受了伤。彼时,杨成存是果洛州公安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
在他们的努力下,参与当天事件的其他人全部自首,鲁健则成功潜逃。
从案发到2015年,鲁健一直没到案。期间,杨成存组织过3次抓捕,全部落空。
鲁健的反侦查能力极强,完全超乎杨成存想象。2011年,公安部进行“清网行动”时,鲁健依然逃脱了。
同样在2011年,杨成存花费很大工夫,把鲁健家周围地形等情况,进行了认真勘查,目的是为日后抓捕打基础。
2015年,杨成存已不分管刑侦,但鲁健案成为他的心病,一直寻找机会。同年4月,在上海培训期间,他得知鲁健遣回老家的信息。
因为杨成存对该案比较熟悉,向有关领导请示后,又参与到抓捕工作中。5月2日晚上11点多,他带领着近30人奔赴抓捕现场。
从公安局到达鲁健的居住地有230多公里,由于路况太差,他们到达时,已是次日早上5点多。
大约6点40分,一个疑似鲁健的人骑着摩托车飞快行驶出去。杨成存让其他人跟在车后,自己的车作为头车,开始猛追骑摩托的人。
追踪过程中,杨成存确认逃跑的就是鲁健,此人身上还背着枪械。
由于冰面太滑,鲁健弃掉摩托车,开始步行逃跑。担心汽车行驶过程中目标太大,杨成存急忙下车,找了一个小土坑当掩体进行隐藏。
很快,他听到了枪声,并感觉到子弹从头顶飞过,杨成存始终冲在最前方,直至中枪。
在杨成存指挥下,突击而上的特警,将鲁健击毙。
整个交战过程只有7分钟,这一刻,他等了6年。
杨成存中枪后40分钟才感觉到疼,“血不停地流,我拿餐巾纸堵着枪眼。”杨成存说。在这种情况下,杨成存还忍着剧痛,打电话通知有关部门,安排案件的后期处置工作。
最后,警方在现场起获“五六式”冲锋枪和“五四式”手枪各1支,子弹48发,摩托车1辆。同时,民警还在犯罪嫌疑人家中起获各类子弹512发,以及刀具等危险物品若干。
在当地医院进行简单包扎后,杨成存又被送往西宁。他本不想把受伤之事告诉家人,但家人还是从媒体上知道了。
“我老婆和孩子哇哇哭。”杨成存说,“那能怎样,谁让我选择了这个职业。”
三次高考,未放弃读书
选择从事警察,杨成存最初的想法只是养家糊口。
1963年,他出生在青海大通县一个村庄,那里是大山深处,家里世代务农,高中毕业前,他只去过县城两次。
当地教学质量差,1979年高中毕业时,杨成存没考上任何学校,第二年补习一年,仍没考上。1981年冬天,他本想去当兵,但由于长期营养不良,身体条件未能达标。
在家务农一段时间后,他再次参加高考,当年被青海省人民警察学校(中专)公安管理专业录取。
“没办法,高考对我们农村学生来讲,是唯一出路。”杨成存特别感谢家人,在生活都成问题的情况下,坚持供其读书,屡遭失败后,也没放弃。
1983年7月,杨成存中专毕业后,就业去向只有两个选择,基层或牧区。
杨成存被分配到果洛州下辖的玛沁县公安局。
果洛州位于青海省东南部巴颜喀拉山和阿尼玛卿雪山之间,全州总面积7.6万平方公里,平均海拔4200米以上,是条件极差的牧区。
杨成存在路上辗转近800公里,3天后才到达。
“真的没考虑有多苦,有份工作能养家就可以。”杨成存说。
但他没想到,到玛沁县公安局后,他直接被分配到刑警队。此前,他的实操经历,仅限于在西宁某派出所实习过两个月。
“没办法,那里太缺专业人才了。”杨成存表示,1979年,国家颁布刑法和刑事诉讼法后,这些法律知识,他们在学校系统学习过,但在偏远的牧区,很多警察没接受过专业学习。
尽管有法学理论知识,杨成存还是有点怵。
彼时,刑侦工作没那么细,杨成存要独立完成勘查、照相、制图等工作。
“从立案、调查到抓捕、审查,直至移送起诉,全部由我们3个人完成。”杨成存坦言,虽然在警校毕业,可面对这些工作,自信心明显不足,“最麻烦的是,自己对藏语和地方民俗都不懂。”
但同事的包容,让他至今难忘。那个年代,他们办案的交通工具多是马匹。有一次下去办案,一个老警察不仅亲自为杨成存备马、牵马,还用身体挡住了一条恶狗。
“我懂业务,他们懂群众工作方法,藏汉之间配合得很好。”杨成存称。
凭着不错的成绩,上班仅两年,他就成为刑警大队副队长。此后多年间,他几乎没离开过刑侦工作。现在,他是果洛州公安局党委委员、调研员、副局长,三级警监警衔。
有遗憾,也有压力
杨成存说,在藏族牧区办案最痛苦的是时间和路途成本,“他们住的特别远,没车没路时,光骑马在路上就得好几天,经常风餐露宿去办案。”
记者注意到,直到现在,马匹仍是他们的交通工具之一。
另外,当地通讯手段也不发达,即便现在,很多地方依然是通讯盲区。还有,藏区牧民居住分散,如果发生重大案件,目击群众和证人几乎是找不到的。这种状况,给警察办案带来极大不便。
在杨成存办理的案件中,有的案件就成为他的遗憾。
早些年,两个牧民先是发生过矛盾,后来在一处人迹罕至的森林打猎时,又碰到一起,随即发生矛盾,致其中一人死亡。
“我和刑警队其他同志一共跑了三趟,最后到底是正当防卫还是故意杀人,因为证据严重缺乏,至今搞不清楚。”这让杨成存感到悲伤。
还有些争议案件,源于牧区群众法制意识的淡薄。
杨成存介绍说,1994年,他在玛沁县公安局任副局长时,办过一起命案,起因也是两人有矛盾,后来打斗导致其中一方死亡,最终经过侦查,属正当防卫,检方也认可警方意见。
“这个案件引起老百姓强烈不满,为什么杀人还可以不负责任?”杨成存说,这种质疑声,主要是因为群众法律知识欠缺。
干了多年刑事工作,有的案件,杨成存觉得挑战了他的底线。
这个案件发生在玛沁县雪山乡。当时,杨成存已是果洛州公安局副局长。
“儿子赌博,把父亲杀了,原因就是钱,这在以前是难以想象的。”杨成存告诉记者。
因为自己是分管领导,命案侦破任务又很重,杨成存下去督导案件时,心里五味杂陈,“儿子杀父亲,在全国其他地方也能听到一些,但在藏区,这种行为是在挑战民族固有的传统观念。”
该案最终成为雪山乡历史上一个耻辱,杨成存至今不能接受。
警察的职业底线
在采访过程中,杨成存常提起一个词——底线。
杨成存认为,命案必破固然重要,但坚决不能造假。
“前几年,我们每年的命案破案率,在青海是垫底的。”杨成存说,虽有压力,但自己不想有职业污点。
而且,他也从未把命案破案率当成自己仕途的绊脚石,“本身我们是执法者,为仕途去搞一些邪恶的东西,这不应该。”
“干了这么多年刑警,我办的每一起案件,都经得住时间和历史考验。”杨成存直言,也正因为他的固执,没少受领导批评。
但得知他是在以法服人后,领导都会尊重他的决定。
现在,杨成存也有忧虑,为什么警察留给大家的形象越来越差,“我们这里不明显,但从新闻上看,仇警事情几乎每天都在发生。”
杨成存觉得,有的警察确实不顾职业形象,但大多数应该是无序发展的网络导致的,“很多事情还没定性,就被舆论占主导了。”
今年已经53岁的杨成存,面对日益复杂的案件,没有停止学习。他的生活除了案件,就是法律类书籍,几乎忽略了家庭。
从警33年来,杨成存没和家人享受过完整的周末和节假日,夫妻二人一直两地分居,期间他也有调走的机会,但还是留了下来。
唯一一次,他下定决心,是回西宁陪儿子备战高考,但案件线索来临时,杨成存只能奔赴案发现场。
这几年,果洛州的反恐局势日趋变好,几乎没在发生暴恐案件,但有些涉及群众利益的刑事案件,还是让杨成存头疼。
最严重的就是盗抢机动车,“这里地域太广,又多是草原,除了县城有监控视频外,其他地方很难实现,这就给我们办案带来严重困扰。”
困扰杨成存的还有他在办案中发现的一些问题,“最明显的是,按照有关规定,我们现在收集犯罪事实的证据时,还得收集我的合法执法证据。”
杨成存说,这些证据要一并提交检察院,“来证明我没刑讯逼供,犯罪嫌疑人口供是合法得来的等。”
但目前的现状是,有关这方面的证据锁定并没标准,“公、检、法各有标准。”杨成存说,国家规定是好的,但要有个统一标准,要不执法难问题很难解决。
不过他也坦言,各地区发展情况不一样,“全国搞一个刑事案件的证据标准还真挺难,我们只能尽全力让每个案件做到完美。”
另外,杨成存还呼吁,地方政府要厘清公安的执法边界问题,“是警察办的事,要义不容辞,不是警察该办的,就不能让警察越权,比如让警察参与拆迁等,这种超越警察执法边界的事,不符合法治精神。”
(青海省公安厅黄钧钧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