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阳坊药王庙
家乡阳坊的胜利涮羊肉遐迩闻名,但这只是近些年的事。阳坊不过是北京远郊的一个弹丸小镇,向来默默无闻。唯有一座药王庙,值得提一提。
阳坊自古商农两栖。镇中是一片空场,过去有大杨树一棵,戏楼一座。杨树需三四个小孩合围。戏楼雕梁画栋。空场北界,便是药王庙区域了。之所以先说大杨树和戏楼,因为大杨树常被外人当作阳坊的标志物,而戏楼是我们小时候最热衷的去处,尤其是逢年过节时。
药王庙占地有几十亩,在一片高地上。因此进庙先要上台阶。记得台阶分东西两座,每座六七级。我们小孩子常在台阶两侧的花岗岩石面上“打出溜”。上了台阶,迎面左右两侧各有一门,进去,宏大的药王庙前殿便抬头可望了。
为何抬头?因为大殿建在高高的花岗岩殿基上。我上初一时,那殿基比我还高出一块,估计有近两米。殿的高大,据说在京北,除了十三陵的长陵大殿,就要数它。凌霄矗立,飞檐斗拱,四面出廊,颇具皇家气派。
殿的南门外,有与殿基齐平的硕大殿台,上有石碑和香炉等设置。殿的气势,使整个阳坊镇就像匍匐在地面上。要进殿,只能从殿台下拾阶而上,步步登高。
前殿北面,隔着一进院落,还有后殿。后殿也是高台基,但比前殿略小。院落长有古松古槐,一派肃然。
前殿和后殿东侧,各有跨院,住道士,做禅房。药王庙西侧不足百米,则有一处塔院,是道士死后的安葬地。上小学时,我们常常绕着塔玩闹。
解放后,拆了药王塑像,驱散道士,停了香火,前后殿都空了。跨院则一直为镇政府、派出所等单位使用着。
我所以不厌其烦地记下这些,是因为药王庙除了后殿和跨院,其他早已不复存在。但它会出现在梦里。而有关它的一些往事,也时不时涌上记忆。
小学四年级时,学校在前殿里办过阶级斗争展览,揭露本乡地主富农破坏合作化运动。主要是图片,都是教我们美术的巩老师画的。巩老师那时才20岁左右,因此事声名大振。不料第二年反右,被划成右派,不但丢了教师饭碗,还被送去劳改了!
1958年大跃进,有一天晚上,学校召集学生在药王庙外集合,大家都不知为了什么事。只见韩校长站到前面,很激动地宣布:阳坊人民公社今天成立了!校长当时振臂高呼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得,却始终不理解他何至于如此激动,又为什么非要黑天了还把我们召集起来。人民公社成立跟我们小孩子有多大关系呢?1966年“文革”一闹红卫兵,听说韩校长倒了大霉,差点没被斗死。
上初中时,药王庙前殿常作为全校活动的大礼堂。一端是土夯砖砌的舞台,五六百学生坐在下面,后面还有很宽的余富。我至今记得那高而宽的殿门,一尺多高的门槛,里面的满地方砖。因为年久,有的砖已经中凹。殿内的数根大立柱,一个人根本搂不过来。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整座大殿没有彩绘。有人说是建造时钱不够了,也有的说有意为之。但不管怎么说,它的高屋建瓴宽大实用,让学校受益多多。夏天,全校大会有时也选在前后殿之间的院落开,高大浓密的古松古槐投下浓荫,莘莘学子安静听讲,很有孔子当年授课的情调。
阳坊小学、中学都还健在,但药王庙早已拆得七零八落。先是戏楼成了大炼钢铁的牺牲品。拍板的乡长姓刘,那件事后不久,这位中年乡长就病死了,死无对证了。接着是三年困难,人饿得皮包骨,药王庙前殿年久失修,顶漏檐塌,但谁还顾得上它,索性一拆了之。
“文革”后虽醒过腔来,但为时已晚。很多东西,存在时不珍惜,一旦失去,便无可挽回。亡羊补牢,抓紧修缮尚存的,也只评了个昌平区文保单位。若是前殿在,评个北京市文保单位,应该十拿九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