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七死凶案”调查：真假死刑犯疑云待解

1998年至2002年，河南省南阳市南召县陆续发生5起入室抢劫案，致7死1伤。4名“嫌疑人”中的3人先被判死刑，后又被释放。尽管如此，他们的人生却回不到原来的轨迹……

李晋飞觉得自己很窝囊，44岁的他不仅没成家，日常生活还要依靠父母。但两位老人毫无怨言，在他们眼中，“儿子的遭遇在全国也找不出几个。”因为，10多年前，李晋飞卷入了一场“连环杀人案”。

2005年12月22日，河南南阳的天气异常寒冷，正在南召县红宇机械厂上班的李晋飞，接到保卫处处长王国华通知，让他和10多名同事赶往南阳，接受警方对几起命案的调查，“过一两天就回来了”。

李晋飞说，他略微听过这些案件。司法信息显示，1998年至2002年，南召县陆续发生5起入室杀人抢劫案，7死1伤。有两起在红宇机械厂内。

出发前，李晋飞告诉女友要“出短差”，女友叮嘱其“早点回家”。那时，二人正准备结婚。随即，在南阳一家宾馆，他被警方确定成“犯罪嫌疑人”。

几天后，李晋飞“供出”同伙：杜强、向东，以及蔡见顺。

2007年5月，南阳市中级人民法院（简称南阳中院）在缺乏物证、人证等证据情况下，判处李晋飞、杜强、向东死刑；次年4月，河南省高级人民法院（简称河南省高院）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将案件发回重审。

但，该案至今未结，4名“嫌疑人”难回人生正常轨道。

“杀人狂魔”落网

在南召县警方侦查材料中，李晋飞等人是“杀人狂魔”：

首起案件发生在1998年1月12日。当晚，李晋飞与同事杜强、向东密谋后，携铁锤和刀子，杀死红宇机械厂职工宋某国、赵某茹夫妇，抢走12000元现金。

两年后的2000年11月11日，在南召县皇路店街上做生意的郑某军和程某玲又被这三人杀害，15000元被抢。

2002年9月19日、23日，他们还杀害了云阳镇的胡某海和皇后乡的景某发。警方称，在这两起案件中，家住太山庙乡太山庙村的蔡见顺，为3个嫌疑人提供了犯罪信息源，并参与分赃。

另据南阳市人民检察院指控，李晋飞和红宇机械厂职工张某军，还在2000年8月27日晚，杀死了该厂女工王某，抢走5000元现金以及存折，杜强和向东没有参与。但警方对该案的描述，被指有悖“犯罪逻辑”。

“二人经预谋，趁王某下班之前带绳子等作案工具到王某住处，翻墙入院进入室内潜伏，待王某下班回家进屋不备之机将王某杀死，从室内翻出现金……离开现场……”

而南阳中院在一审时，未过多公布此案案情。被警方确定的嫌疑人张某军，2005年7月5日赴日本研修。

南召县一退休官员回忆说：“这几起案子当时影响很大，警方来自上层的压力更大。”

李晋飞告诉民主与法制社记者，他之所以成为排查对象，是因当年醉酒与人发生争执后说了一句：“我连杀人都不怕，还会怕你！”警方将其确定为犯罪嫌疑人，则源于公安部门测谎专家的结论。

根据相关司法解释，测谎设备不属于刑事诉讼中的证据，不能作为证据来进行使用。南阳中院立案庭一男性工作人员埋怨道：“被专家害苦了，这个专家在鹤壁、濮阳以及南阳淅川县，都进行过测谎。”

李晋飞被“测谎”成嫌疑人后，最开始称：“我没有干。”“你要相信科学，不要抱侥幸心理。”警方笔录显示，对其进行“思想教育”后，他供述了上述案情。李晋飞透露，所谓“思想教育”就是刑讯逼供。

顺着李晋飞的“供述”，南召县公安局开始抓捕杜强。彼时，他已在山东聊城老家生活了两年，并和妻子开了一家足疗店。杜强说，曾经自己算得上中产阶级。

据杜强自述，2005年12月29日前后，接到红宇机械厂保卫处处长王国华电话，对方说要到聊城游玩，因二人此前认识，所以主动提出，去车站接他。

车子是晚上到达的，没等杜强寒暄，他就被几个身着便衣的人摁倒在地，然后塞到车内，一路奔向南阳。杜强说，在车上，没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前三天光说让我交代问题。”杜强称，直到第四天他被告知涉嫌多起命案，并听到了李晋飞和向东的名字，“我和李晋飞不认识，向东倒是比较熟悉。”

向东被抓是在2006年1月11日中午。1975年出生的他，在6岁时患上小儿麻痹症，右腿只能靠脚尖勉强行走。

2006年1月16日，经南召县人民检察院批准，李晋飞、杜强、向东在1月18日被南召县公安局执行逮捕。不久后，三人被戴上黑头套游街示众。

检方信息显示，2006年3月9日，蔡见顺也被执行逮捕。四人分别羁押在内乡县、南召县、镇平县看守所和南阳市第一看守所。

羁押期间，三人均向记者表达遭遇了刑讯逼供。对此，南阳市公安局督察支队张姓警官表示：“没有证据证明遭遇了刑讯逼供，但也没证据说没有遭遇。”

从死刑判决到释放

2006年6月5日，南召县公安局起诉意见书称，向东、李晋飞和杜强涉嫌抢劫罪，蔡见顺涉嫌盗窃罪。2007年2月2日，南阳市人民检察院对该案提起公诉，指控内容和公安机关起诉意见并无二致，南阳中院开庭审理了此案。

杜强说，直到开庭时，他才知道李晋飞是谁。南阳中院“（2007）南刑一初字第011号”刑事判决书上记录了李晋飞、杜强和向东在庭上的辩护，三人均辩称：“没有参与抢劫，原来作的供述是被公安人员刑讯逼供。”三人的辩护人也一直强调该案“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但法院并未采纳该辩护意见。

民主与法制社记者调查发现，南阳中院审理发现，该案除了被告人的供述相互印证外，其他证据较少。随案的刑事技术材料则仅证实了受害者的死亡原因。在宋某国案件中，虽有几名证人，但他们主要证明的是发现了宋某国死亡。另外，景某发2002年9月23日遇害当天，在隔壁居住的儿媳贾某丽听到动静来到他家院内，不幸头部被击伤，该伤经司法鉴定属轻伤。但判决书显示，李晋飞在公安机关供述时提到贾某丽时却称其是“尸体”。

记者还在判决书中看到，“景某发案”由3人所为，但贾某丽向警方陈述案件细节时，一直坚称看到两人。贾的讯问笔录显示：“（嫌疑人）都有30-40岁，个子大，胖，说话口音是外地人，他俩的脸有塑料面照（笔录如此，应为‘罩’）蒙面，其中一个是绿色。”

李晋飞老家为山西长治，杜强是山东聊城人，从这一点来看，两人符合“外地人”特征。但值得注意的是，红宇机械厂本地的职工本也不多。杜强、向东和李晋飞回忆说，法院并没在庭上公布这些细节和作案工具去处。贾某丽始终未到庭。因记者无法获知贾某丽目前具体去处，对其采访未能成行。

还有一个细节，杜强、向东和李晋飞三人在庭上翻供，而蔡见顺对检方指控没有异议，此举被法院认定：“认罪态度好，有悔过表现。”

2007年5月17日，南阳中院判处蔡见顺有期徒刑7年，其余三人为死刑。四人均上诉。蔡见顺上诉的原因是，公诉机关对其指控是盗窃罪，法院认定是抢劫罪，并以抢劫罪量刑。

2008年4月，河南省高院对该案进行二审。权威信源称，蔡见顺当庭翻供：“我什么都没做，我是被公安局诱惑的，他们说，只要我认罪，我就可以回家，他们硬拉我去指认现场，我根本不知道是哪儿。”

杜强说，二审未开庭时，是他最难熬的时候，因为死刑判决下来后，他24小时都戴着重重的刑具，他说：“最害怕管教喊我名字，真担心出去后回不来。”

二审时，河南高院认定该案“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撤销了南阳中院一审判决，并发回重审。事实上，该案至今没有启动重审。

数月后，南阳市人民检察院以“事实、证据有变化，需要补充侦查”为由，申请撤回起诉，获得南阳中院准许。2011年5月6日，检方正式撤回起诉，6天后，将案件退回南召县公安局。

2011年6月14日，南召县看守所为李晋飞等人开具了释放证明。至此，他们已被羁押了5年多。

释放之后，难以“回归”

在羁押期间，李晋飞的未婚妻没再出现过。他每天的工作是印制冥币，却害怕这些钱会烧给自己。

杜强则每天在后悔中度过。在看守所时，他的结发之妻不仅未看望过他，而且还通过律师给其送来了离婚协议。他在上面签了字。

向东说，虽然在看守所期间特别难熬，但坚信自己能出去，“因为我没有做。”这种“坚信”最终等来结果。

走出看守所后，杜强马上扔掉了在里面的被子。郑州中牟县的父母家，几年来为了给他伸冤已家徒四壁。回到家中，杜强觉得一切都变了，他的脾气开始暴躁，晚饭后，最愿意做的事，就是坐在马路边抽烟。他说，喜欢外面的空气。杜强用了很长时间才适应了自由的生活，但平时看到警车仍会害怕，因为案件虽被撤回起诉，但并没拿到“无罪释放”证明。

重回自由的李晋飞，见到了前未婚妻，可那个他曾深爱的女人早已嫁人生子。眼下，李晋飞没能成家。他曾花200元报名参加相亲大会，但每见一个女性，无论结局如何，都要缴纳800元见面费，李晋飞说，他受不了“一切向钱看”。李晋飞最难过的是，羁押期间，大哥为给其伸冤，积忧成疾而死。这个消息是他出来后才知道的。

对于工作，李晋飞、杜强和向东也有难言之痛。出来这几年里，由于官方没有宣布他们无罪，即便最简单的看大门，也没人敢长期雇佣他们。“基本上寸步难行！”杜强说，目前只能靠家里救济，虽然已经再婚，自己的城市户口也变为女方家的农村户口，村里却没分地给他。

杜强说，2011年12月15日被解除监视居住后，他开始了伸冤之路。当年疑似授意办理该案的南召县公安局局长李平于2008年因受贿罪被判刑11年，保卫处处长王国华也因诈骗罪，在2010年被判刑4年。

近几年，杜强、李晋飞和向东几乎跑遍了中央、省市的所有部门，他们只想要一个结果：“如果有罪，就收监；如果无罪，就出证明，并公开道歉。”作为当年“连环杀人案”主犯，他们的罪行被不少媒体报道，他们要为自己正名。

此外，他们也想拿到国家赔偿金。几年下来，这些诉求无一有成果。唯一欣慰的是，南召县公安局曾给过杜强和李晋飞5万元，但并非以“国家赔偿”的名义。

随着我国法治进程不断推进，一大批冤案得以平反，这让杜强等人看到了希望。杜强的微信朋友圈里转发的消息多是平冤类新闻，“多希望这里面有个主角是我。”杜强说。

最近杜强心情颇好，因为1月1日起《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关于办理刑事赔偿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简称《解释》）正式施行。杜强看到：“解除、撤销取保候审、监视居住、拘留、逮捕措施后，办案机关超过一年未移送起诉、作出不起诉决定或者撤销案件的；取保候审、监视居住法定期限届满后，办案机关超过一年未移送起诉、作出不起诉决定或者撤销案件的”，都被列入刑事赔偿范围。杜强称这像是为他们量身订做的。

河南豫龙律师事务所律师付建是杜强等人的代理律师。1月4日，他向南阳中院递交了国家赔偿申请，截至1月14日本社记者采访当天，南阳中院仍没受理，原因是：“正在学习‘两高’《解释》。”

南阳市检察院以采访须经河南省人民检察院批准为由，拒绝了记者采访。宋犇是当年该案的主办检察官之一，杜强在电话里询问其曾经是否发现案件有问题时，对方没有直接答复，而是让他直接到法院起诉。另一名检察官卢凤梅表示：“不要问我，这案子已经这样了。”

几经周折，杜强又联系上南召县公安局当年的两位办案民警，一番推诿后，对方给出的答复是：“不能私下说这事了，一切按司法程序走。”目前，南召县公安局还在侦查此案。

付建律师说，警方在没有新的证据及事实情况下，应出具终止对几位当事人的侦查的决定书，并取消几位当事人的嫌疑人身份，但至今末给予任何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