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村民因9棵树被判刑14年错案难纠幕后

一起简单的林业合同纠纷，因为乡政府介入确权，4名维权的村民被判刑。在三级法院之间行政官司打了14年，如今案件又回归到原点。

1月21日下午5时30分，河南省原阳县福宁集乡李杏兰村村民吴继广、李怀礼等人收到了来自河南省高级人民法院（以下简称河南高院）的开庭传票，要求他们在1月22日上午8时30分到河南高院开庭。

这对吴继广来说，喜忧参半：接到传票到距离开庭仅剩下10多个小时，吴继广等人立即向法院申请延期开庭；这张开庭传票也令人欣喜，委实来之不易。

2001年，吴继广等5名村民摊上官司，当时他们以原告的身份状告王杏兰乡人民政府（2005年与福宁集乡人民政府合并）违法将一批树木确权给李杏兰村村委会。村民败诉后，他们中的4人以“涉嫌聚众哄抢罪”被追究刑事责任，4个人分别被判处9年、8年、7年不等的有期徒刑。

2008年之后，4名村民相继服刑期满，他们开始了新一轮申诉。

合同是否有效

河南省原阳县城北10公里，是福宁集乡李杏兰村，这里是黄河故道，土质多沙。为了防风固沙，1985年由中国林科院发起、河南省林科院主持实施的黄淮海综合防护林工程启动，栽植面积达上万亩。

1986年，由村委会和村民两方签署并经乡林管站见证的《林业承包合同》约定，每户村民种植的树种、棵数、位置，还特别约定，林木的所有权归农户，允许继承或转让。

10年后，小树蔚然成林。从1996年开始，多数村民都按照承包合同处理了属于自己的树木。

成材林归谁所有原本清晰明了，在李杏兰村却产生了纠葛。

1998年11月，该村村委会决定卖掉其中的1400余棵树。购买者是该村村支书李怀志的堂弟李怀科，而且村委会协助李怀科办理了砍伐证。

“村支书将原本价值超过20万元的树木贱卖到10万元，而村集体无权处理属于村民的树木。”李杏兰村村民极力反对。

李世邦、吴继广、李怀礼、李守乾、李守聚等5位村民拿着1986年签署的《林业承包合同》找到了林业局。林业局当天就下发了停止采伐通知，原采伐许可证无效。但这并没有阻止李怀科的砍伐行为。

在李怀科伐完树木之后，手中持有合同的村民都去“拉树”。

李怀科到原阳县法院民事庭起诉。面对村民手中的合同，法庭提出由王杏兰乡人民政府确权。结果王杏兰乡作出决定，认为树木归李杏兰村委会所有。

1999年初，吴继广等人向原阳县政府提出行政复议。

县政府认为该决定有多处硬伤：一是李杏兰村委会向王杏兰乡政府申请确权的《申请书》中没有注明申请时间，没有加盖印鉴；王杏兰乡处理决定中“一个月内向乡林业主管部门申请复议”的提法是错误的，应按《行政复议条例》准确告知当事人的复议权利；该林权争议发生在1998年7月1日《森林法》施行之后，应参照《森林法》的具体条文。

县政府遂决定撤销王杏兰乡人民政府的处理决定书，责令王杏兰乡人民政府对本案重新处理。

2000年9月15日，王杏兰乡人民政府第二次作出决定，提出“村委会虽与李怀礼等人签订有承包合同，但该合同是为应付上级检查制作的合同，合同双方均未实际履行。”

这次乡政府作出决定没有加盖公章，但村民提出再次复议之后，原阳县政府对乡政府的决定予以维持。

两审败诉

吴继广等5人将王杏兰乡人民政府起诉到原阳县法院。

实际上，在李怀科强行伐树的时候，因为没有任何部门出面制止，吴继广和李守聚曾经咨询过律师和法官。

“你们拉树是维权，如果你不拉，没有人给你送到家里。但是你们不能去伐树。”一位姓万的原阳县律师向吴继广等支招儿说。

“有几棵拉几棵，犯不了法。”时任原阳县人民法院行政庭庭长卢某认为村民持有的合同有效，而无证采伐违法，其给出的建议也是让村民直接去拉树。

吴继广等村民诉乡政府的案子进入诉讼程序之后，他们发现原来咨询过的万姓律师担任了王杏兰乡乡政府的代理律师。

行政庭庭长卢某还帮助吴继广书写了有关《森林法》和《合同法》的条文。

5名村民向法院提交的证据中，栽树时的村支书、护林员，还有当时担任王杏兰乡乡长的张正群都出具了书面证明，认为村民手中持有的合同合法有效。

2001年2月26日，原阳县法院下达判决，吴继广等5名村民败诉。5名村民随即提出了上诉。

新乡中院开庭时，吴继广、李世邦等5人都在场，他们共同证实，当时庭审只有一个法官李亚南在场，本应到场的书记员和陪审员都没有出庭。

2001年7月，新乡中院驳回了村民上诉，维持了一审判决。

民事纠纷转刑事犯罪

2001年9月6日，李守乾因涉嫌聚众哄抢被刑事拘留，10月11日被逮捕。2002年4月，法院认为李守乾拉走了其中一棵树，造成1151棵树被抢，是共同犯罪中的主犯，以聚众哄抢罪判刑9年，处罚金1万元。

2001年12月，中央电视台《今日说法》记者曾问主审法官李亚南：“对于行政机关的法定程序，以及提供证据的事实，法院有没有调查？”李亚南的答复是：“法院不调查。”

时任国家行政学院教授袁曙宏（现任国务院法制办主任）作点评说：“合同是双方当事人真实意思的表示，是最有力的证据。只要没有废止，当然是有效的。”

5名村民继续申诉。

2002年9月17日，新乡市中院作了一个行政裁定，认为当事人的申请符合法律规定的再审立案条件。裁定本案另行组成合议庭进行再审，再审期间，中止原判决执行。

案件纠正呼之欲出，5名村民松了一口气。

结果是，仅一周之后，吴继广被逮捕。紧接着李世邦也被逮捕，两人分别被认定“拉树”两棵，以聚众哄抢罪被判8年，每人罚金8000元。

因为申诉者被抓，新乡中院裁定再审的案子陷于停滞。2003年4月，新乡中院作出裁定，维持了2001年新乡中院二审判决。

申诉者有的入狱，有的四散逃亡。

李怀礼的经历尤为曲折。2001年批准逮捕、取保候审、监视居住，2008年10月15日，原阳县人民法院判处李怀礼有期徒刑7年，并处罚金8000元。

在其余4人被采取强制措施后，李守聚流亡在外地，至今不敢回家。

2008年李守乾服刑期满，出来后继续申诉。

“我们有合同，违法的不追究，维权的被抓起来判刑，这是啥道理？”吴继广说。

李世邦2009年出狱，再次加入维权的队伍。

功夫不负有心人。吴继广等拿着承包合同和申诉状曾到各个部门去告状，最终有机会得到最高人民法院核实案件，认定案件确实错误。

2011年12月30日，最高法将案件转到河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处理。

2013年4月17日，河南高院下发裁定：（1）撤销河南省高级法院（2004）豫法立行字第56号驳回申诉通知书；（2）本案由本院提审；（3）再审期间中止原判决执行。

2013年8月26日，河南高院审理认为：生效的新乡中级人民法院2002年新中行监字第16号行政判决确有错误，裁定予以撤销，本案发回新乡市中级人民法院重新审判。

一个细节是，在河南省高院开庭之后，主审法官曾找到吴继广、李世邦两人谈话，承认该案是错案，提出政府以救助的名义给予补偿。

吴继广等人拒绝协调，要求按照国家赔偿法执行。

最后，河南省高院给出的裁定是：“本案确有错误，发回新乡重审。”

2014年3月25日，新乡中级人民法院作出判决，维持了2001年新乡中院的二审判决。

判决下达两个月后，吴继广李守聚等5名村民找到新乡中院副院长尚志东，要求其对判决进行答疑。

尚志东认为村支书以10万元的价格处理了将近20万元的树木，而且没有采伐许可证进行砍伐，当事人李怀科应该受到惩罚。

“我们发现现在村里面捣治（意思是弄虚作假）的太多。村干部处理确实不合适，即使树木属于村集体你也不能这样处理。”尚志东对维权村民被判处八九年有期徒刑表示同情。

村民质疑一二审法院拒绝证人出庭作证，二审法官李亚南在在没有陪审员、书记员的情况下直接念完判决书走人这些情形，尚志东承认，以前开庭的确不规范。

“就是进入再审的裁定，省高院也没有权决定这个案件有没有错误、正确不正确，是要经过再次审理以后才能确定。”尚志东很肯定地说，“你们再申诉省高院不会处理了。”

奔波了13年的案子回到了起点。

李守乾收到新乡中院2014年3月25日的判决书后，连续数日滴水不进，便撒手人寰。临终之时，交代子女继续讨公道。

2015年元月，李守乾的女儿李付香也加入吴继广、李世邦等人的上访队伍。

李怀礼，一个“在本村相当有影响力的人”，因为长期的监狱生活，如今精神分裂。现在一拿起法院判决书，就会像一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

相反的是，当年在王杏兰乡人民政府主政的乡长张锋，现在已经升任原阳县副县长。时任王杏兰乡党委书记的宋世远，升任原阳县发改委主任。

2015年1月21日19时，河南省高院此案主办法官李继红告诉吴继广等人代理律师彭逸轩，将另行通知开庭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