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艾滋病家庭的抗争

  70岁的朱相生,木讷地蜷坐在正屋的硬木沙发中央,泛着油光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带有明显螺纹状的眼镜,轻微遮住了他干瘪的双目。夏季未过,田里的玉米渴死了一大半,但他无心抗旱,而是琢磨着:“明年420日,是儿子死亡10年的忌日,自己要做些什么?”

朱相生几乎每天都对着儿子朱春林的照片说说话,他生怕忘记了儿子的模样。

现实中,朱相生家门前的那条小路,已多年没有外人走动了。人们回避的缘由,皆因他儿子的死因:艾滋病。

刚开始,朱相生不能接受这种伦理式的冷落,他逢人就说:“春林的病是因为输血导致的,我们朱家世代清白,不信你们可以问法院。”

但朱相生渐渐发现,身边的人根本不关注患病过程和原因,而更相信民间的猜测“因为自身的不干净”。

  1995年,被人用刀刺伤后的朱春林,在医院输血抢救时,医生直接叫来3名不明身份的少年用针管从他们手臂上抽血,然后直接打入朱春林体内……

此后近10年,朱春林身体并无大碍,但到2004年时身体出现不明症状,后确诊为艾滋病,直至2005年去世。可悲的是,彼时他的家人仍搞不明白死因在哪儿?

葬礼之后,他的一个亲戚突然问,朱春林在世前有没有输过血?朱相生才想起了儿子在10年前经历的那场意外。

此后,朱家找到为儿子输血的医院,但院方对3名供血者没有信息记录。多年后,他们才得知:“3名供血者,可能也已经死于艾滋病了。”

医院为何不对供血者进行血液检测?成了朱家人永远的梦魇。


危险的供血

朱春林没有想到,1995年会成为他生命的分水岭,那一年他27岁。

这一年414日,生活在河南省鲁山县张良镇西营村的朱春林,外出办事返家途中,因一件琐事,被人用刀捅进了右侧腰背部。

朱春林迅速被送往鲁山县人民医院,因伤及动脉血管,失血过多,医院决定对其进行输血治疗。然而,急匆匆赶到医院的朱相生,发现给儿子的输血过程“和电视里演的不一样”。

据老人回忆,医生让他们做好输血准备,然后从楼上叫下来3名年轻人,护士当着朱家人的面,从这些人手臂中抽出血液,直接通过朱春林的手臂注入体内。

当时,朱相生对这种输血方式就提出了质疑,但护士并未理睬。心存疑虑的朱相生,打听出一名供血者的名字叫司长根,另外两名供血者是他从相关医学证明中看到的,分别是陈伟和陈春生。

在这期间,医院未向朱家人说明3名供血者血液是否健康,也没有出具任何体检检测证明。

记者查阅了鲁山县人民医院1995年关于朱春林住院的病历后,也只寻到了供血者的姓名、血型和供血量,其他信息均空白。

不过,朱春林输完血后,开始逐渐康复,直至同年517日痊愈出院。此后8年时间里,他的身体并没异常。然而,到了200310月份左右,他开始感觉体乏无力,身体明显消瘦并伴有胃酸。

彼时,朱春林并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更没将身体不适与8年前的那次住院联系起来,朱家人也一直将其视为普通病症进行治疗。

几个月下来,朱春林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加严重,除了此前症状外,他右下腹也开始出现剧烈疼痛。

  2004年初,朱相生先后带着朱春林辗转信阳市人民医院、平顶山第二人民医院、解放军第152医院,以及郑州市第六人民医院等,均查不出确切病情。

后来在一位医生建议下,朱春林赶往河南省性病、艾滋病防治研究所,很快,他被确诊为艾滋病。当时,这个结果并没有让朱家人表现出过度的紧张,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该病的危害。

此后,朱春林得艾滋病的消息就在当地传开,附近的群众开始纷纷孤立朱家人。

在艾滋病病痛中,朱春林坚持到2005年。420日,朱春林病逝。

记者了解到,朱春林输血的1995年,正是国家整顿血浆市场之年,其后不久,河南血浆艾滋问题相继曝光。


迟来的开庭

朱春林去世不久,他的一个律师亲戚,才向朱家人介绍了艾滋病的传播途径。在排除了遗传和不洁性生活后,他们想起了朱春林在鲁山县人民医院的那次输血经历。

随即,朱相生找到医院,欲调阅相关材料,但遭拒绝。院方也不承认朱春林的死与医院有任何关系。

20055月,无奈的朱相生只好到鲁山县人民法院起诉,状告鲁山县人民医院。3个月后,立案庭负责人称:“上级法院通知,艾滋病患者因目前已被政府救助,法院不再受理。”

从没打过官司的朱相生后来向多个官方部门询问得知,这种情况是医疗事故赔偿案件,属侵权性质,法院应当受理。

朱相生马上将这一情况反映给鲁山县人民法院,但该院仍不予立案。

与此同时,朱相生得到的另一个消息是,法院不立案“是因为鲁山县人民医院院长李燕侠还是鲁山县人大副主任”。

走投无路的朱相生将这一情况反映给河南省人大和全国人大。此后,鲁山县人民法院在同年11月立案并审理此案。

开庭前,鲁山县人民法院主审人员给朱相生一个笔录,让其在上面签字。开庭时,法院以笔录为据,告诉朱相生“因未在开庭前缴纳诉讼费而被裁定按撤诉处理”。不过主审人员告诉他“可以重新立案”。

朱相生只好回到家中重新整理材料,等他到法院要求再次立案时,又遭拒绝。理由是:“上级法院现在有文件,此类案件已停止立案。”

朱相生没有放弃,几经努力,至20068月,鲁山县人民法院决定就此案进行重新立案,并定于1124日在该院民一庭开庭。当朱相生赶到法庭时,法院方面又让其缴纳诉讼费,否则不开庭。实际上,在该案二次立案时,朱相生已申请过缓交诉讼费。

家徒四壁的朱相生经过几日筹措,向鲁山县人民法院缴纳了13180元诉讼费。20061129日,这场等待已久的官司终于开庭。

20075月,鲁山县人民法院作出一审判决。

一审期间,鲁山县人民医院称3个供血者并非艾滋病毒携带者,但法院认为,医院未能提供3名供血人员的供血档案,包括身份证、有关照片、体检表等。

“这样就难以证明医院在采血过程中,对3名供血人员的身份是否进行了核对、对照片是否进行了核对,体检者是否为本人,难以证明所采的血液与3名供血人员的身份是否一致,从而导致难以认定县医院为朱春林所供血液为合格血液,因此县医院应承担提供不合格血液所造成的侵权责任。”法院方面称。

看到这个结果,朱相生哭了,他觉得自己的努力没白费。但法院还表示,虽然朱春林感染了艾滋病,但并不意味着就是因该病死亡。

法院此种说法的原因是:“朱春林死亡时,没有向有关机构汇报。”朱家人并不接受这个说法,因为,在多份证据里显示,朱春林没有任何其他疾病。


无奈的妥协

一审判决后,朱家人以朱春林死因不明、事实不清为由向平顶山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该院在2007831日作出裁定,认为该案事实不清,证据不足,要求鲁山县人民法院重新审理。然而,直到200872日,该院才开庭重新审理,但庭审只持续了15分钟便结束。

同年1028日,鲁山县法院又一次就此案开庭,这次开庭的结果,只是提高了一下赔偿数额,其他无异。

该法院仍坚称:“朱春林感染了艾滋病,但并不意味着死于艾滋病。”

“如果不是,为什么要赔偿我们?”朱相生曾用最简单的逻辑质问过法院,但无果。就这样,朱家人又向平顶山中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但这次该院“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事实上,折腾了几年,朱相生不仅没有给儿子一个清白,家庭也发生巨大变故,孙子和孙女因为外界舆论和家中经济压力,早早辍学,儿媳有家难回,自己和老伴,踏上了无尽的诉讼之路。

同时,判决的赔偿也迟迟不到位。20091013日上午,朱相生领着妻子,到鲁山县法院询问情况。然而未曾料到的是,居然在法院遭到了一伙不明身份人的殴打。

此后,朱相生夫妇为儿子的维权路也基本画上了句号,无论向哪个部门反映,均没有任何进展。

2011年,鲁山县人民法院还以“侮辱、诽谤司法工作人员”为由,将朱相生拘留。

拘留被释放后,朱相生依然往返于郑州与北京之间,为儿子讨个公道而奔波。

他的坚持终于有了结果,2011年底,朱相生68岁时,经过鲁山县人民法院协调,鲁山县人民医院赔偿了朱家35万元,分3次付清。

但在赔偿协议中,除了对朱春林医疗损害赔偿案做了简单记录后,必须让朱相生永远不要因他和老伴在法院内挨打等问题,向有关部门反映。

事实上,朱相生不想接受这笔钱,但因为曾经为儿子治病欠下太多外债,不得已,只能靠这笔钱来偿还。“这只是给我儿子的,不能代表我和老伴莫名其妙被打的事情就没事了。”朱相生说。

35万的赔偿款,除了还债,已所剩无几,但朱相生还是急于将这个消息告诉村里人。在他看来,只有这样,村民才会相信:春林死于艾滋病,是医院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