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儒林外史》对纲常名教的否定
《儒林外史》是清代吴敬梓所著的章回小说,从批判封建科举制度入手,描摹社会众生相,揭示知识分子的扭曲灵魂,语言平淡冷峻、耐人寻味,代表中国古典讽刺小说的最高成就。
“儒林”一词源出《史记》“儒林列传”,是“儒者之林”,指学术界等。 “正史”一般指国史列传,作者专门以“外史”为书名,正是为了作区别。《儒林外史》是一部正统记史之外的儒林传记,作者有意把书中故事假托发生在明代,而实际上描写的是清代的人和事,包括有得意或者失意的科场举子,清廉或者贪腐的官场老手,逃婚的才女,纳妾的盐商,冒牌侠客,水货隐士,找不到心上人的世家子弟,寻不着老父亲的孝顺儿郎,骗吃骗喝的书生,坑蒙拐骗的江湖游士等,吴敬梓用一支生花妙笔写下了那个时代的人间百态、众生百相。虽然是两百多年前的一部小说,但令今人读之如临其境、百感交集。
作者吴敬梓出身望族,曾祖父和祖父两代人,共有六名进士,其中榜眼、探花各一名。而其父吴霖起是康熙年间的拔贡(科举制度中选拔贡入国子监的生员的一种)。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吴敬梓考取秀才,同年父亲病逝。由于不善治理生计,过着挥霍浪子生活。雍正七年(1729年)他应科举时,被斥责为“文章大好人大怪”,遭到侮辱。后来愤愤离开故土,靠卖文和朋友接济为生。乾隆元年(1736年),吴敬梓参加博学鸿词科预试。安徽巡抚赵国麟正式举荐他入京廷试,被他以体弱多病拒绝,从此不再参加科举考试。他的晚年,常处于饥寒交迫之中。这样的社会底层经历,使他对人间冷暖具有深刻的认识。
学术界多关注《儒林外史》对明清科举制度弊病的抨击,但我觉得它最可贵之处是对纲常名教中“夫为妻纲”的否定和批判。这一点充分表现在作者对王玉辉缺乏人性地鼓励女儿“殉夫”的揭露与抨击上。
王玉辉是个60多岁的老秀才,一儿四女,大女儿在娘家守节,另外三个都出嫁一年多。一天,王玉辉三女儿夫家来人送信:“我家相公病的狠,相公娘叫我来请老爹到那里去看看。”王玉辉走了二十里,到了女婿家。女婿果然病重,医药无效,几天后就撒手归天了。王玉辉的女儿哭得“天愁地惨”,最后毅然决然地对公婆和父亲说:“我一个大姐姐死了丈夫,在家拖累着父亲养活,而今我又死了丈夫,难道又要父亲养活不成?父亲是寒士,也养活不来这许多女儿呀!”王玉辉问女儿:“你如今要怎样?”三姑娘回答:“我而今辞别公婆、父亲,也便寻一条死路,跟着丈夫一处去了!”公婆两个听见这话,“惊得泪如雨下”,反复苦劝。王玉辉却对女儿说:“我儿,你既如此,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我难道返阻拦你?你竟是这样做罢。我今日就回家去叫你母亲来和你作别。”妻子得知此事,责备王玉辉:“你怎的越老越呆了!一个女儿要死,你该劝他,怎么倒叫她死?这是甚么话说!”王玉辉却说:“这样事,你们是不晓得的。”妻子痛哭流涕,赶到亲家去劝女儿。然而王玉辉的女儿心意已决,“每日梳洗,陪着母亲坐,只是茶饭全然不吃”。做母亲的看着,“伤心惨目,痛入心脾”,也就病倒了,抬了回家。而王玉辉在家,“依旧看书写字,候女儿的信息”。几天后,消息送到门上:“三姑娘饿了八日,在今日午时去世了!”王妻听见,哭得死去活来,而王玉辉竟然走到床前说:“你这老人家真正是个呆子!三女儿她而今已是成了仙了,你哭她怎的?她这死的好,只怕我将来不能像她这一个好题目死哩!”说罢仰天大笑:“死的好!死的好!”大笑着,走出房门去了。
这一故事结局十分惨烈,真切地展现纲常名教对人性的扭曲。之所以会出现这等不近人情的事情,绝非偶然,与徽州之地社会风尚密切相关。徽州是繁富之邦,“仓廪实而知礼节”,徽商财富聚集之后,很重视子弟的教育,人文气息比一般地方较为浓厚,更容易受到纲常名教中那些桎梏人性的糟粕影响。尤其是徽商长年在外,为了保证男权的尊严不受损害,对留守在家中的女性的要求格外严厉,所以古代徽州经常出现贞节烈女。现今保存完整的贞节牌坊群“棠樾牌坊群”就在安徽歙县。
再看书中,王玉辉异乎寻常地鼓励女儿殉夫、女儿死后又大叫“死得好、死得好”,连他的一些老朋友都看不下去。余大先生知道,“大惊,不胜惨然”,亲往拜祭,随即传令办备文书以请旌表——这也是余大先生能为王玉辉做的最切实的事了。“三学的人,听见老师如此隆重,也就纷纷来祭奠的,不计其数。”批文下来,“制主入祠,门首建坊”——徽州府又起了一座贞节牌坊。仪式隆重:知县出动,摆齐了执事,阖县绅衿,都穿着公服,步行来送烈女入祠。“知县祭、本学祭、余大先生祭、阖县乡绅祭、通学朋友祭、两家亲戚祭、两家本族祭,祭了一天,在明伦堂摆席。”一家出了烈女,不仅光耀自家的门楣,而且是一县的大事,从精神上的表彰到赋役减免这样的物质鼓励,受益者众多,饮水思源,大家要奉王玉辉来上坐,“说他生这样好女儿,为伦纪生色”。
女儿死后,王玉辉不忍在家日日目睹老妻悲恸,外出作游。慢慢冷静下来,他萌生悔意。一路“悲悼女儿,凄凄惶惶”。行前余大先生热心为他写了荐书,去拜访虞博士、杜少卿、迟衡山、武正字等贤人,然而,王玉辉的愚昧、迂腐,以及由此造成的间接害死女儿的忍心之举,被人性光辉尚未泯灭的那些贤人所鄙视,都借故不见。
《儒林外史》一方面揭露“夫为妻纲”下的殉夫的残忍,另一方面表达了对男女平等的向往。书中正面人物杜少卿,对劝他纳妾的季苇萧说:“苇兄,岂不闻晏子云:‘今虽老而丑,我固及见其姣且好也。’况且娶妾的事,小弟觉得最伤天理。天下不过是这些人,一个人占了几个妇人,天下必有几个无妻之客。小弟为朝廷立法:人生须四十无子,方许娶一妾;此妾如不生子,便遣别嫁。是这等样,天下无妻子的人或者也少几个。也是培补元气之一端。”这段话固然还是以男人为主的角度出发而说的,但已明显重视女性的社会地位,而且把一夫多妻的制度上升到伤天理的高度,这在当时是非常进步的思想。
(作者单位:河南大学法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