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职务侵占探析

《红楼梦》中，贾琏、凤姐、贾芹等人都有挪用公款侵吞贾府公共财物之嫌，依律应“并赃论罪”。

《红楼梦》第十六回，贾元春加封贤德妃，贾府准备建省亲别墅。诸事尚在商榷，贾府上下已盘算起来，贾琏奶妈赵嬷嬷刚托凤姐给两个儿子谋个差事，贾蓉、贾蔷就找过来说：“下姑苏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大爷派了侄儿……所以命我来见叔叔。”

  陪黛玉回乡料理完姑父丧事刚回家的贾琏听了，“将贾蔷打谅了打谅，笑道：‘你能在这一行么？这个事虽不算甚大，里头大有藏掖的。’”贾琏一语道破玄机，贾蓉急了，赶紧悄悄拉了拉凤姐衣襟，凤姐忙说，“孩子们已长的这么大了，‘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

  贾琏凤姐夫妻“唱完双簧戏”，这个“大有藏掖”的好买卖最终交给了贾蓉贾蔷。凤姐趁机向俩人推荐赵嬷嬷的儿子，说“我有两个在行妥当人，你就带他们去办，这个便宜了你呢。”贾蔷顺水推舟，忙陪笑说：“正要和婶婶讨两个人呢。”凤姐“一箭双雕”，两边落好。话刚说完，贾蓉又悄悄问：“婶子要什么东西，吩咐我开个帐给蔷兄弟带了去。”

  听了贾蓉的话，凤姐回答的干脆：“别放你娘的屁！我的东西还没处撂呢，希罕你们鬼鬼祟祟的？”另一边，“贾蔷也悄问贾琏：‘要什么东西？顺便织来孝敬。’贾琏笑道：‘你别兴头。才学着办事，倒先学会了这把戏。我短了什么，少不得写信来告诉你。’”

  贾琏“短了什么”，有没有让贾蔷带东西？曹雪芹没有交代。《红楼梦》中，还有没有类似行为？有。前八十回至少九回有类似行为。在中国古代，用公款购买私人物品或侵占公款是否构成职务侵占犯罪？有学者认为，中国古代的监守自盗实质上就是公务侵占罪。

挪用公款

  什么是监守自盗？《辞海》说，“窃取公务或业务上自己所主管保护的财物。”中国当代刑法学家蔡枢衡说，“监守自盗即官吏将自己或自己部下经手，或保管的官有或私有财物据为己有。这种盗窃罪的特点，在于对财物的占有本来是合法的，问题仅在非法取得所有权。”

  监守自盗，汉代已有记载。《汉书·刑法志》：“守县官财物而即盗之。已论命复有笞罪者，皆弃市。”颜师古注：“即今律所谓主守自盗者也。”汉《九章律》：“律，主守而盗，直十金，弃市。”管理财物的官吏，利用职务便利侵占他人财物达十金，可当众处死。

  唐袭汉律，并在此基础上进行了丰富。《唐律疏议》：“诸监临主守自盗及盗所监临财物者，加凡盗二等，三十匹绞。”该“财物”既包括王室财物也包括一般财物。即，唐律中监守自盗的犯罪对象不分官物还是私物，且对官吏自盗财物比常人同样犯罪处罚更重。

  明代对监守自盗的规定与唐律大体相同，但扩大了主守范围，将“守掌”“雇役”“解役”等临时主守或雇员也作为监守自盗主体。如《大明律·监守自盗仓库钱粮》规定：“凡监临主守自盗仓库钱粮等物，不分首从并赃论罪，并于右小臂膊上剌盗官（钱粮物）三字”。

  清代沿用明代律例，官吏利用职务便利侵占他人财物照样受罚。清律还增设条例“凡漕运粮米监守盗六十石入己者，发边远充军，入己数满六百石者，拟斩监候”，并明确提出了“侵贪”概念，“凡侵贪之案，如该员身故审明实系侵盗库帑图饱私橐者，即将伊子监追。”

  《红楼梦》中，贾蓉、贾蔷有没有涉嫌“监守自盗仓库钱粮”罪？不妨再看看第十六回。第十六回，凤姐正在和琏二爷说话，突然听到外边有人说话，就问平儿谁来了。平儿说是香菱。琏二爷走后，凤姐很诧异，又问平儿，“方才姨妈有什么事，巴巴打发了香菱来？”

  平儿笑着说，“那里来的香菱，是我借他暂撒个谎。”原来，“奶奶那利钱银子，迟不送来，早不送来，这会子二爷在家，他且送这个来了。”这利钱是什么？举债取息的利息。

  放高利贷和挪用公款有关系吗？脂砚斋点评说，“不枉阿凤平日刮目，又伏下多少后文”。哪个后文？首先是第三十九回。这一回，袭人问平儿：“这个月的月钱，连老太太和太太还没放呢，是为什么？”平儿悄悄地告诉袭人，“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已支了，放给人使呢。等别处的利钱收了来，凑齐了才放呢。”这不是活脱脱的挪用公款放贷生息吗？

  凤姐挪用公款放贷取息，连袭人也诧异，“‘难道他还短钱使，还没个足厌？何苦还操这心。’平儿笑道：‘何曾不是呢。这几年拿着这一项银子，翻出有几百来了。他的公费月例又使不着，十两八两零碎攒了放出去，只他这梯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

  凤姐挪用公款，并不是就此一回。第二十四回，贾芹借15两银子买了冰片、麝香等物，送礼给凤姐，谋了差事：给大观园里植树种花。凤姐心里高兴，随手批了二百两银子。次日，贾芸早早起来，先按数还了借倪二的钱，又拿50两银子去买树，剩下的呢？不得而知。

  但此回王熙凤有挪用公款的嫌疑。贾芹送麝香时，“凤姐正是要办端阳的节礼，采买香料药饵的时节，忽见贾芸如此一来，听这一篇话，心下又是得意又是欢喜，便命丰儿：‘接过芸哥儿的来，送了家去，交给平儿。’”原来有了这些香料，公款可以变成私钱。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按照往年惯例，端阳节期间，贾府需采买香料药饵。这当然是公款开支，但贾芸送这些东西来后，王熙凤可以将这些东西充公，领回的公款自然变成了私钱。

侵吞财物

  王熙凤是荣国府内管家，挪用公款在所难免。贾府其他人呢？第二十三回说，凤姐将管理24个小沙弥、小道士的事项交给贾芹办理，还作情央贾琏先批给了二三百两银子。贾芹拿到银子后，“随手拈一块，撂予掌平的人，叫他们吃茶罢……登时雇了大叫驴，自己骑上”。

  贾芹领完钱，随手拈一块给“撂予掌平的人”，还给自己“雇了大叫驴”，有没有侵占公款？第五十三回，贾珍见贾芹来领过节礼时说，“你在家庙里干的事，打谅我不知道呢。……你手里又有了钱，离着我们又远，你就为王称霸起来，夜夜招聚匪类赌钱，养老婆小子”。

  贾芹赌博、“养老婆小子”用公款吗？第九十三回，有人在贾府大门上贴帖说：“西贝草斤年纪轻，水月庵里管尼僧。一个男人多少女，窝娼聚赌是陶情。”贾政让贾琏调查得知，贾芹既勾搭水月庵的女尼女道，还常克扣她们月钱。可见，贾芹确有挪用甚至侵吞公款之嫌。

  王熙凤、贾芹等利用职务之便挪用侵吞公款，其他人呢？第四十四回说，贾琏偷腥鲍二家的媳妇，被凤姐撞个照面。凤姐借着酒兴，大闹一场，结果“鲍二媳妇吊死了。”凤姐表面上幸灾乐祸，叫嚣“告不成倒问他个‘以尸讹诈’”“不许给他钱”，但心中仍有不安。

  贾琏忙“和林之孝来商议，着人去作好作歹，许了二百两发送才罢。……又命林之孝将那二百银子入在流年帐上，分别添补开销过去。又梯己给鲍二些银两，安慰他说：‘另日再挑个好媳妇给你。’”

  “命林之孝将那二百银子入在流年帐上，分别添补开销过去”不就是用公款办私事、利用职务便利侵吞公款吗？侵吞公款，依照清代律例，将受到哪些处罚？清初与清后期不同。

  清初沿用明律，依照清律，监守自盗，“一两以下杖八十；一两之上至二两五钱杖九十；五两杖一百；七两五钱杖六十，徒一年；一十两杖七十，徒一年半；一十二两五钱杖八十，徒二；一十五两杖九十，徒二年半；一十七两五钱杖一百，徒三年；二十两杖一百，流二千里；二十五两杖一百，流二千五百里；三十两杖一百，流三千里；（杂犯三流，总徒四年）。四十两，斩。（杂犯，徒五年）。”

  雍正三年（1725年）对清初沿用的明律进行删定，乾隆五年（1740年）确定：“凡侵盗仓库钱粮入己，数在一千两以下者，仍照本律拟斩，杂犯，准徒五年；一千两以上者，拟斩监侯，遇赦准予援免；如数逾一万以上者，不准援免。文武官员犯侵盗者，倶免刺字。”

  同时，清廷建立了监守自盗赃银追赔制度。最早刊刻于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的《大清律辑注》云：“常人盗后条例内，有监守、常人盗赃，限一个月通完，照律免遣。”

  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律不变，例调整。监守自盗“入己数在一百两以下至四十两者，仍照本律问拟，准徒五年。其自一百两以上至三百三十两，杖一百流二千里。至六百六十两，杖一百流二千五百里。至一千两，杖一百流三千里。至一千两以上者，拟斩监候 。”

  贾蓉、贾蔷、贾芹、贾芸具体侵占公款多少？曹雪芹没有明确交代。第四十四回，贾琏一次就侵占公款200两银子，若按照乾隆三十一年律例，其将要被“杖一百流二千里”。

  王熙凤呢？第三十九回平儿说她用公款放贷取息，再联系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及姑娘丫鬟月例等可知，其每月经手银两不少于200两。多年下来，凤姐侵吞公款应远超1000两。

  最终，为何他们都没有以此被追责呢？笔者认为，一方面，贾琏凤姐侵占的是贾府公款，自古“民不举，官不究”；另一方面，这与明清律例中的亲属互隐原则有关，如清律规定：“凡各居亲属相盗财物者，期亲减凡人五等”。因此，贾琏凤姐，虽侵吞公款，但未被追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