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赌博现象初探

    《红楼梦》中上至“老祖宗”贾母、族长贾珍,下至丫鬟仆妇及女婿,贾府上下内外无人不赌。贾母幡然醒悟,大肆整顿,终难掩颓势。清入关后,前期也曾严惩赌博,但律法严厉“人治”盛行,终于“上行下效,赌博日炽”。

□本社记者 薛应军

    《红楼梦》第四回说,现年15岁的薛蟠,原本怕住在贾府被姨爹贾政管束,谁知住了不到一个月,“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纨袴气习者,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

    脂砚斋点评说,“虽为纨裤设鉴,其意原只罪贾宅,故用此等句法写来。”且不论曹雪芹是否意在借薛蟠写贾府之罪,据粗略统计,《红楼梦》前八十回中有14回写到“赌博”,每遇过节或闲暇,贾府上至“老祖宗”贾母、族长贾珍,下至丫鬟仆妇,都会摸牌作戏耍赌。

    《红楼梦》中的摸牌耍赌是否和明清社会主流风气有关?专注中国近代史研究的学者涂文学经考证认为,明清时期,中国赌博活动达到顶峰。张善广在《清代旗人的禁赌问题研究》一文中认为,这与明清时期商品经济发达后传统士大夫阶层精神萎靡、寻求感官刺激有关。

赌博风行

    《红楼梦》中具体写到哪些人参与摸牌耍赌?不妨还从第四回说起。这一回解释薛蟠在贾府被引诱更坏时说,虽贾政训子有方,但“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这些;二则现任族长乃是贾珍……自有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余事多不介意。”

    贾政“不以俗务为要”结果如何?第十二回写得清楚。贾瑞勾搭嫂子王熙凤中埋伏,被侄儿贾蔷逼着写了因赌钱输了外人账目借银50两的欠契。

    贾蔷为何不让贾瑞以其他事项为借口写欠契?一则贾家耍钱赌牌风气盛行,二则以赌博欠钱为账目难以反悔。为何这样说?一方面贾府上到老爷夫人下到丫鬟奴仆都参与赌博;另一方面,清承明律,专设“赌博”条,规定“凡赌博财物者皆杖八十,摊场财物入官”。

    何以见得奴仆丫鬟都参与赌博?第十四回,凤姐执掌宁国府,刚刚交代总管家赖二的媳妇“或有偷懒的,赌钱吃酒的,打架拌嘴的,立刻来回我”,第十九回,宝玉带着小厮去宁国府看戏、放花灯时,就有“跟宝玉的小厮们,那年纪大些的……偷空也有去会赌的”。

    年纪大的公子、小厮常抽空“赌钱吃酒”,管家姑娘奶妈丫鬟呢?第二十回交代的清楚,适值正月,“凤姐正在上房算完输赢帐,听得后面声嚷,便知是李嬷嬷老病发了”。原来,宝玉的奶妈李嬷嬷“正值他今儿输了钱,迁怒于人”,正在骂袭人,“排揎宝玉”黛玉等人。

    第二十回后文说,宝玉“同贾母吃毕饭,贾母犹欲同那几个老管家嬷嬷斗牌解闷”,刚回至房中,“独见麝月一个人在外间房里灯下抹骨牌。宝玉笑问道:‘你怎不同他们顽去?’麝月道:‘没有钱。’”

    丫鬟麝月原来也想去耍牌赌钱,但“都顽去了,这屋里交给谁呢”,何况袭人病了。两人正说笑间,晴雯输了,“忙忙走进来取钱……拿了钱,便摔帘子出去了”,连宝玉说她“满屋里就只是他磨牙”,晴雯也来不及搭理,急匆匆赶出去说“等我捞回本儿来再说话”。

    据《清太宗实录》记载,早在清入关前,皇太极已发布禁令,“近闻游惰之民,多以赌博为事。夫赌博者,耗财之源,盗贼之薮也。嗣后凡以钱及货物赌博者,概行禁止,违者照例治罪”。

贾母治赌

    日常,公子、小厮吃喝嫖赌;逢年过节,管家嬷嬷斗牌解闷,姑娘丫鬟、大人小孩耍钱取乐。贾府的总管、老祖宗、族长干什么去了?第四十七回、七十三回、七十五回有交代。

    第二十回说,深得贾母和王夫人信任的实际大管家贾府凤姐,“在上房算完输赢帐”,出来平息了李嬷嬷“输了钱,迁怒于人”的事情。这里的“输赢帐”是不是赌博?有待考证。但第四十七回,凤姐、薛姨妈、贾母等“铺下红毡,洗牌告幺,五人起牌”,下了彩头。

    这一回,老太太胡牌后笑着说,“‘我不是小器爱赢钱,原是个彩头儿。’凤姐儿正数着钱,听了这话,忙又把钱穿上了……贾母规矩是鸳鸯代洗牌,因和薛姨妈说笑,不见鸳鸯动手,贾母道:‘你怎么恼了,连牌也不替我洗。’鸳鸯……笑道:‘二奶奶不给钱。’”“贾母道:‘他不给钱,那是他交运了。’便命小丫头子:‘把他那一吊钱都拿过来。’小丫头子真就拿了……偏有平儿怕钱不够,又送了一吊来。凤姐儿道:‘不用放在我跟前,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处罢。一齐叫进去倒省事,不用做两次,叫箱子里的钱费事。’”

    听到这里,“贾母笑的手里的牌撒了一桌子,推着鸳鸯,叫:‘快撕他的嘴!’”这一回贾母儿孙满堂,享尽天伦之乐,孙媳妇王熙凤乖巧伶俐,千方百计迎合她,可谓其乐融融。但这次和往常斗牌不同,贾母得知贾赦要纳自己贴身丫鬟鸳鸯为妾,刚刚还“气的浑身打战”。

    也就是说,这只是日常贾母参与的一场摸牌耍赌游戏。第五十三回说,春节期间,贾母进宫朝贺完毕后,“所有贺节来的亲友一概不会,只和薛姨妈李婶二人说话取便,或者同宝玉,宝琴,钗,玉等姊妹赶围棋抹牌作戏。”可见,贾府老祖宗、大管家凤姐常常摸牌耍赌。

    上至老祖宗下至丫鬟奴婢,贾府赌风盛极一时。

    第七十三回,贾母大肆整顿,“查得大头家三人,小头家八人,聚赌者通共二十多人……命将骰子牌一并烧毁,所有的钱入官分散与众人,将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撵出,总不许再入,从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钱。”

    贾府老祖宗幡然醒悟,“耍钱常事,不过怕起争端。殊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趋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况……再有别事,倘略沾带些,关系不小!这事岂可轻恕。”

屡禁不止

    《红楼梦》中贾母治赌和清政府前期肃赌行为颇相像。旗人入关后,清政府多次下令严惩犯赌行为。清律专门增设17条条例,规定“凡赌博,不分兵民,俱枷号两个月,杖一百。”“官员有犯革职枷责,不准折赎。奴仆犯者,家主系官,交与该部,系平人,责十板。”

    据《大清会典事例》记载,康熙十一年(1672年)规定:“凡以财物打马吊、斗混江者,照赌博例治罪。”雍正元年(1723年)又规定:“嗣后将开斗鸡、鹌鹑场及斗蟋蟀之处,一并严行禁止(《世宗宪皇帝谕行旗务奏议》)。”将打马吊、斗鸡等行为归入赌博治理。

    另据《清世宗实录》载,雍正二年(1724年)规定,都统、副都统,失察赌博5次,参领、佐领及骁骑校,失察3次,皆罚俸1个月,“包衣佐领下处分,亦照此例分别治罪”;“家人犯赌”,其主受罚,该管官免议处,“至专司查赌,有捕役之员,其处分仍如旧例”。

    乾隆二年(1737年),又专门发布禁令:“凡旗人赌钱事发,开场抽头及容留房主,俱照光棍为从例,拟绞监候。赌博之人,枷号四个月,鞭一百。又凡旗人造卖纸牌骰子者,照开场抽头存留赌博例,拟绞监候(《清高宗实录》)。”由俱枷号到绞监候,处罚愈来愈严厉。

  可清朝统治者虽多次颁布法令整治赌博,但总体效果并不理想。赵翼《檐曝杂记》记载,雍正年间,官员王云锦元旦早朝回家和朋友斗牌,几局后,发现少了一张牌。几天后,王云锦上朝面君。雍正问他当天做了什么。王如实回答后,雍正拿出一张纸牌,让他回去接着玩。

  乾隆年间,随着政权巩固,社会稳定,统治者不但放松了对赌博的限制,甚至带头参与赌博。据《清稗类钞》,乾隆即以掷骰子为乐,“取《列仙传》人物,绘《群仙庆寿图》,用骰子掷之”。一时,上行下效,赌博日炽。达官贵人、平民百姓、军队内部都公开赌博。

  《红楼梦》中,贾母禁赌后,还有人赌博吗?有。虽然贾母治赌铁面无私,但是第七十五回族长贾珍竟在服丧期间聚众射赌,更重要的是“志不在此,再过一二日便渐次以歇臂养力为由,晚间或抹抹骨牌,赌个酒东而已,至后渐次至钱。如今三四月的光景,竟一日一日赌胜于射了,公然斗叶掷骰,放头开局,夜赌起来。”再说,贾府上自族长贾珍、管家凤姐,下到贾环、贾芹,再到奶妈李嬷嬷、丫鬟晴人麝月,早已无人不赌,亲戚诸如贾府女婿孙绍祖,薛姨妈、薛宝钗等,大家“好似临潼斗宝一般”结群聚赌,风气已日渐浇漓,贾母又能如何?这大概也就是“物必先腐而后虫生”吧。

  贾母禁赌为何失败?在清政府禁赌史中也可见端倪。据《清稗类钞·赌博类》记载:“赌有禁,惟以射赌者无禁。京师人家有大书于门曰‘步靶候教’者,赌箭场也。”乾隆说:“旗人操演射鹄者不必察禁外(《钦定大清会典则例》)”。即人们不把“射赌”视为赌博。再者,皇帝纵容和法外开恩也是赌博屡禁不止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