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薛蟠杀人案看明清刑案办理机制

从薛蟠杀人案看明清刑案办理机制

《红楼梦》第四、八十六回中的法律问题

    明清时期，对死刑案件非常谨慎。明朝时，徒刑以上案件，府县判决后须逐级上报批准。清代，知县对死刑案件仅有调查权，按察使司负责死刑案件审理，刑部负责复审，“三法司”进行最终判决。

□本社记者 薛应军

  《红楼梦》中出现过多次命案，比如：贾赦、贾雨村串通强夺穷书生石呆子扇子致其自刭。王熙凤贪图三千两谢银，弄权铁槛寺，最终拆散张金哥和守备之子的婚姻，害得这对青年男女自杀殉情。金钏因和贾宝玉说了几句玩笑话，被逼投井自杀。小沙弥门子口中的“护官符”里的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玩弄权术，草菅人命多条。但被作者详细描写，且经过正式司法审判的唯有呆霸王薛蟠所犯两起杀人案：一是第四回中薛蟠霸占英莲，将冯渊打死；二是第八十六回中薛蟠因蒋玉菡打死饭馆伙计。

  《红楼梦》第四回介绍薛蟠时说，“人称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脂砚斋点评说，“土，方能称霸王”。介绍薛姨妈时，又加一句“只有薛蟠一子”。脂砚斋点评说，“非母溺爱，非家道殷实，非节度，荣国之至亲，则不能到如此强霸。”

  正是这种“荣国之至亲”“土”，与薛蟠有关的命案，不如贾赦、王熙凤牵涉命案写得隐晦：第一次，薛蟠恃强喝令手下豪奴将冯渊打死；第二次，拿碗砸了“当槽儿”脑袋。

    薛蟠两次赤裸裸杀人。官府是如何查办的呢？同为杀人案，为何审判机构不同？或许能从我国明清时期政府办理命案的审判机制找到答案。

案中案背后的拐骗罪

  《红楼梦》第四回说，贾雨村补授应天府，一上任就遇到了薛蟠打死冯渊案，审问时，原告陈述案情说，“因那日买了一个丫头，不想是拐子拐来卖的……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

    由此可见，这是一起案中案。为什么？这要从“拐子”说起。拐子，即拐卖人口的人。

    拐卖人口该当何罪？据考证，截至目前，我国有文字记载的首例“拐卖”事件是：汉文帝皇后窦氏的弟弟窦广国被拐卖，“少君年四五岁时，家贫，为人所略卖，其家不知其处（《史记·外戚世家》）”。略卖，即劫掠贩卖。汉朝严惩略卖行为，将其与“群盗”“盗杀伤人”“盗发坟冢”等违法行为同等处理。触犯者将被处以“磔刑”（或枭首，或腰斩，或弃市）。

    明清是否有略卖案件？略卖行为如何处罚？中国政法大学终身教授张晋藩认为，明清沿袭唐朝三司推事制度，中央司法机关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组成。不妨先从唐说起。

    据《唐律》记载，“诸略人、略卖人为奴婢者，绞；为部曲者，流三千里；为妻妾后代者，徒三年。”即，拐卖平民为奴，或卖给别人为奴婢，处以绞刑；拐卖部曲（地位略高于奴婢）者，处以放逐三千里惩罚；拐女性做妻妾，或拐孩子为子嗣，处三年监禁。

    明《大明律》专设“略人略卖人”部分规定：“凡设方略、而诱取良人及略卖良人为奴婢者，皆杖一百、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杖一百、徒三年。因而伤人者，绞。杀人者，斩。被略之人不坐、给亲完聚。”还特别规定，窝藏及买者知情的要“并与犯人同罪”。

    明万历年间（1563年至1620年）法令有所改动。按照规定，拐卖妇女及良家后代者，无论是否成功，都要被发配放逐。累犯者，游街示众一个月，发边放逐，自己如果死了，还要后代去顶替。但被拐卖者自身为奴婢的，罪行则相对减轻。

    清代同样专设“略人略卖人”罪。据《中华帝国的法律》（美国人卜德、克拉伦斯·莫里斯著，朱勇译）一书记载，统计清人祝庆祺撰写的《刑案汇览》发现，涉及“略人略卖人”的案件有84件。《初刻拍案惊奇》卷十六也记载，“世间最可恶的是拐子”。

    据《刑案汇览》记载，1822年，刑部浙江司审理的一起案件显示：王二将被丈夫休回的五女儿，卖给赵张氏为义女，被告发后，刑部比照“‘略卖子孙为奴婢、杖八十’律，减一等；和卖又减一等，拟杖六十。”但“略卖弟、妹或其他卑亲属，则杖八十，徒二年。”

    清代学者赵翼的《檐曝杂记》记载，嘉庆十六年（公元1811年），官府破获了一起“采阴补阳”案。徽州歙县70余岁老人张良璧笃信“舐吸婴女精华”可以延年益寿，拐骗16人，“致毙女孩十一人，成废一人，实属穷凶极恶……接奉此旨即先将该犯凌迟处死示众”。

    张良璧“采阴补阳”案为何会以“接奉此旨”凌迟处死结束？“此旨”即圣旨，皇帝的命令。据《檐曝杂记》记载，“采阴补阳”案牵连多人。张良璧被处死，家人遭放逐，安徽巡抚钱楷连降两级留用，知府成履恒、知县曾佩连等官员以任内“失算”被免职。

    皇帝为何颁旨裁决司法案件？这可以追溯到魏晋南北朝时期。据《魏书》记载：“当死者，部案奏闻。以死不行复生，俱监官不能平，狱成皆呈，帝亲临问，无异辞怨言乃绝之。”

两起命案与死刑审判

    皇帝亲自批复死刑案件在隋唐时期写入法律。《隋书·刑法志》载：“开皇十五制：死罪者，三奏然后决。”即执行死刑前，要三次奏请皇帝后才能决议是不是要真正处以死刑，又称“三复奏”准则。

    唐朝时，“三复奏”“五复奏”并行，当地的死刑案子适用前者，京师的死刑案子适用后者。《唐六典·刑部》记载，对刑杀之人，死前一天答应复奏两次，履行死刑当日仍可复奏一次，尽量防止错杀无辜。明清时期，司法制度沿袭唐朝，死刑案子同样要复审。

    明代的中央正式司法机关分别为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刑部在皇帝的统率下行使全国最高审判权，包括核拟死刑案；审理中央百官案件与南北直隶地区的重大刑案；代表皇帝去各地录囚，审理大狱；负责笞、杖以外刑罚的执行及监督，监督全国监狱等。

    明朝的地方司法机关分为省、府（直隶州）、县（属州）三级。省级司法分设布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均直属中央。府县司法，采取司法与行政机构合一体制。知县兼理行政和狱讼。府、县可审决杖刑、笞刑案件，徒刑以上的案件判决后须逐级上报批准。

    清代地方司法机关分为省督抚、省按察司、府、县四级。县只可初判徒刑、流刑、死刑案件。府复审州县上报的刑事案件及不服州县判决上诉的案件。按察司对徒刑案件仅进行复核。总督有权批复按察司复核无异的徒刑案件，并决定执行。死罪案件终审权，归中央。

    《红楼梦》第四回中，冯渊家族状告薛蟠，贾雨村听闻门子道尽其中利害后，“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前文还称“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这里却戛然而止。薛蟠打死冯渊案到此结束。脂砚斋点评说，实注一笔，更好。可谓此书不敢干涉廊庙者也。

    贾雨村此次的判决是不是终审判决呢？不妨先看看第八十六回薛蟠打死饭店伙计的案子。据薛姨妈叫进来的小厮介绍，薛蟠前往城南置货时遇见了蒋玉菡，遂相邀到“铺子里吃饭喝酒，因为这当槽儿的尽着拿眼瞟蒋玉菡，大爷就有了气了。”

    第二天，薛蟠约人前往铺子里吃饭喝酒，“酒后想起头一天的事来，叫那当槽儿的换酒，那当槽儿的来迟了，大爷就骂起来了。那个人不依，大爷就拿起酒碗照他打去。谁知那个人也是个泼皮，便把头伸过来叫大爷打。大爷拿碗就砸他的脑袋一下”，遂头部冒血死了。

    这次薛蟠很快被关押，且“县里早知我们的家当充足。须得在京里谋干得大情，再送一分大礼，还可以复审，从轻定案。”情急之下，薛姨妈恳求贾政，但“贾政只肯托人与知县说情，不肯提及银物。薛姨妈恐不中用，求凤姐与贾琏说了，花上几千银子，才把知县买通。”

    打了招呼、使了银子后，知县再次挂牌坐堂，开庭办案，并以薛蟠“不为斗殴，只依误伤吩咐画供”。可是，案子并未就此彻底结束，而是“将薛蟠监禁候详，馀令原保领出”。前往办差的薛蝌“心内喜欢，便差人回家送信。等批详回来，便好打点赎罪，且住着等信”。

    由“批详”二字可知，知县并无案件终审权。另据《中华帝国的法律》记载，清朝知县仅能审判笞、杖案件，对死刑案件仅有调查权，知府仅有上报权，按察使司审理死刑案件。总督或巡抚可以对死刑案件进行批示，刑部负责复审，“三法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进行最终判决。

    这是否意味着薛蟠两次打死人的命案是依据明律审判？可能还要结合《红楼梦》前80回与后40回进行细细考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