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过年

  小时候,年是一桌丰盛的饭菜,一身新做的衣裳。年还是挺括崭新的压岁钱。因为有完全的支配权,所以一次又一次地清点盘算,是订一份《中国少年报》呢还是买一只乒乓球拍?但终于两者都没有兑现,因为顶不住鞭炮的诱惑。最响亮的铁杆和双响,因为放的人多,也就不算稀奇。若论好看,得数闪光雷,月黑天光芒四射,礼花一般,可惜太贵,全部压岁钱只能买一两只。思来想去最合适的选择是起火和地老鼠,一个钻天,一个穿地,不但好玩,而且便宜。起火就是钻天猴儿,虽然身不盈寸,点着后却倏地将尺长的苇秆带到高空去,伴着尖锐的忽哨,像听到起跑令腾空而去的孙大圣。地老鼠又叫耗子屎,形状不雅,但最有趣。在夜色下,它好像很温顺地坐在地上,让吹亮的香头轻轻地亲一下,忽然就像一只被浇上汽油的老鼠,拖着火光,满地乱窜,毫无定向,惊得伙伴们立时炸了营。把它偷偷甩到女孩子堆里,大呼小叫,更见奇效。

  在生我养我的小镇,年还是供销社职工的跑旱船。平时爱搞笑的老王扮成媒婆,擦脂抹粉耳朵挂两只红尖椒手上各提一根棒槌,扭着水桶似的腰身却不住跟人抛飞眼。旱船里的小王玉面朱唇,凤冠霞帔,腰纤纤腿长长,笑盈盈眼烁烁,在如雷的鼓点和彩绸纷飞的秧歌里,将那旱船舞得直如在水上漂来荡去。小镇的年还是民间剧团每晚演至深夜的评戏。每天开演前,我们都会在黑压压的戏台下,挤人缝钻板凳地捉迷藏。

  在我童年的百草园中,年是久盼难觅的春芽;年是暖冬化得太快的雪花;年是让人永远爱不够的晴天丽日。

  忽然,有一天,老师在课堂上说,年是一只凶残丑陋的野兽,是令人憎恨的恶魔,杀牲举筵、燃花放炮、敲锣打鼓,都是为了哄骗和驱赶这个冤家对头。从此对这位崇拜已久的老师敬而远之,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为了哗众取宠而胡编乱造。

  若干年后,当我也从书本上读到类似内容,不但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传说,而且心里也少了对年的急切渴盼,总是觉得在散步般的不经意中,年就悄然而至了。

  这也难怪。我已经长大了,我所居住的北京也长大了,我的祖国更长大了。我觉得天天像在过年。于是,年不再勾魂一般让孩子神不守舍;不再嫌贫爱富地只在大宅院流连;不再让普通百姓既盼又怕;不再让慈母与游子悲悲切切,泪水涟涟。

  当过年与平日大不同的时候,无数人一入腊月就会在心里盘算:年该怎么过?

  而当天天的日子像过年一般的时候,无数人也在发愁同一件事:该怎样过年!

  天天像过年,这是年的幸运呢,还是年的悲哀?

  按照传统,初五过去,年便过完了。

  尽管一年中的每一天,我们的日子都可以如同过年一样优裕,然而真正过年这几天,却并非全是泡在喜庆里。

  依旧是电话拜年,从初一断断续续到初三。初二的一个拜年电话语音极度沙哑。幸亏自己说出名字,我才知道是一位同事加好友。他说因为病情恶化,节前刚抽了750毫升腹水,身体十分虚弱,过节便把电话断了。今天刚能说出话,就撑着给老朋友拜个年。我满心感动。

  无独有偶,初一儿子小两口高高兴兴去岳父家拜年,晚上回来时,儿媳却眼圈红红,一问才知是她的老父亲病情加重。老人患肺癌已两年,平时病情尚算稳定,近来却感觉不济,痰中带血而呼吸困难,小坐片刻便须卧床。看着父亲衰弱,做女儿的心里难过。老人本想撑过初五再到医院,不想到了初三晚上,再也撑不住,急诊一检查,胸水已经浸满胸腔,危在旦夕。儿女们顾不得年未过完,保命要紧,当夜就办了住院手续。儿子、儿媳整日地守在医院,原来的过年计划全部打乱。

  我原来工作过的一家报社的总编辑在拜年电话里说:“健康是最好的消息。”初闻并未在意,待到从镜中见到自己,头发已稀疏得难以覆顶,眼袋臃肿,嘴角不知何时已下垂,颈部松弛状如火鸡,忽然就悟到华年不再,难怪人家来电时开口先问身体如何。去年春节,我照例给一位老领导打长话拜年。天南地北,人各一方,平时难得见面,每年春节通通电话,也是乐事。接电话的人沉吟半晌,长叹一声:“他上月脑溢血去世了!”我一时吃惊得连安慰的话都没讲出来。他当年是何等健康,曾骑着他的金鹿车同我这小青年比赛。人生的风云难测竟至如此!那个春节,他的家人肯定难有欢声笑语。

  其实人生的不如意何止于健康呢。

  女儿早已到了当嫁的年龄,恋爱季节却总是阴雨难晴。我与老同学闲谈中偶知她的儿子男大未婚,于是合谋为儿女牵线。春节前生将那远在异国他乡的男儿拽回来。两对父母喜在眉梢,只待一见钟情、相见恨晚。腊月廿九,老同学急慌慌地带儿子来家与女儿见了面。两家长辈高兴得话如流水,一对年轻人只是客客气气地冠冕堂皇一番。过后一问,彼此都“找不到感觉”。婚事就此作罢。女儿又长一岁,做父母的能不心焦?

  初二是父亲的忌日。不久前去美国的姐姐打来电话,因为伺候女儿的月子今年不能为父亲扫墓了。姐姐对父亲最为孝顺,心里不忍,却又分身无术。

  妻两年前退休后就在一家公司打工。春节以后,公司为增效将调整机构,妻可能面临解聘危险。

  不尽如人意的事情,我的或者别人的,哪管你愿意不愿意,就这样挤进了春节的门槛。当然,让人感奋舒心的消息也不少,不管见面还是打电话,朗朗的笑声总能盖过低微的叹息。

  中国人喜欢图吉利。在往昔难得的春节喜庆里,人们互相说着顺耳的话,吃着丰盛的饭,谁都不伤心落泪。但实际上,春节却怎能改变世界和人生?那难得的几天也并非只生长欢乐。即使在儿时美好的过年记忆里,我仍然能找出父母背人时的愁苦面容,只是一见到孩子立即变得灿烂如花。其实,仔细想想,年是什么?不过同样是地球运行的某一时刻,与其他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两样。年的喜庆只是人类为她穿起的花衣裳。在生活的每个普通的日子,包括过年的这几天,生老病死,顺境逆境,本来仍会各沿轨道,我行我素。记得那年春节期间为父亲联系火化时,殡仪馆的忙碌一如往日。而与此同时,妻工作的医院,产科丝毫未因春节而轻闲。所以,对于随时出现的快乐与苦痛,都不必大惊小怪。如果说,过去过年,我们尽情地欢乐,是因为平日里欢乐太少,那么,今天,在那些天天过年的地方,过年的人,还用得着刻意把自己打扮得像个爱美的小姑娘吗?我们是否应该越来越像阅历深厚的长者,对于人生忧乐,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大张大合,应对自如?

  于是,我既快乐地与家人逛庙会,又毫不忌讳地看望病人;既谈笑风生地电话拜年,又满怀信心地鼓励女儿将爱情进行到底……我不信春节期间的不如意真在预示什么,但我相信眼下的努力会使事情如意起来。

  于是,在初五的饭桌上,我对孩子们说,既然天天像过年,就珍惜你们的每一天吧!愿你们在尽情享受欢乐的时候,要同时学会承载苦难,哪一天都不要回避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