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28年落网:弋阳“少年伤人事件”还原

  1989年,江西上饶弋阳县发生一起故意伤人事件,被害人身中四刀,凶犯逃亡。28年后,警方通过大数据技术,最终致嫌疑人在浙江落网。民主与法制社记者独家采访了案件当事人,还原这起曾轰动一时的案件。

 

  

  丝丝缕缕的7月晚风温热而黏湿,落日从高以才头顶慢慢下沉,他背着双手步行到老宅胡同尽头时明显加快了速度,脸上紧张又局促的表情,让周围空气都变得僵硬起来。

  28年前,高以才在这里倒下,同村少年程野刺了他4刀后逃到外乡。一个又一个春夏送走了秋冬,高家人却难寻他的踪迹,那场血腥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

  最初几年,捡了条命的高以才总会向别人讲述这段遭遇,可并非每个人都会懂得他的伤悲,自己心里的那束光也正渐渐转至虚无,剩下一片幽暗。

  不久前,他听到了好消息,早已为人父的程野被警方带回来了。

  冰冷的铁窗内没一点温度,程野颤抖的声音中满是未知的恐惧。他不知哪来的勇气伤人,也不知道为何没勇气结束逃亡?

  这种纠结的懦弱,每时每刻都在加大高以才对他的仇恨。二人都觉得,这就是命,且必须照此活下去。

  

被捅4刀,肠子都流了出来

  

  1989824日,天气晴朗。早上不到7点,在食品公司上班的高以才就起了床,睡眼惺忪的他去了后院,发现自家院落里又散落着别人家的生活垃圾。

  高以才住在江西上饶市弋阳县弋江镇碧落洞天,不大的村落属丘陵地势,程家房子在高家上面,建得比高家晚几年。

  程野说,20世纪80年代盖房时,还不实行拦网,常有建筑垃圾掉入高家院落。为此,两家没少发生矛盾,可谁都不肯让步。因为两家都有着不错的家庭背景。

  事发当天,19岁的程野还没起床,听到父母和高家人争执后,就不耐烦地对窗外喊叫了几句。高家对程家说,要注意卫生,程家人回应他是“嘴巴佬”,意为说别人坏话。

  高以才觉得这是在侮辱他。不过,他的确“举报”过程野的母亲。

  两人做同事时,高曾发现她将公司价值2000多元的味精私自运回了家,因为公司是国有性质,高就将此事汇报给了领导。自此,矛盾被激化。

  大早上拌完嘴后,高以才和爱人各自推着自行车出了门,妻子先行他几百米。

  从家出来,一路下坡,高以才到路口修车铺时,看到程野手持尖刀,没来得及反应,这把刀就向他刺来。刀尖从左边嘴角扎进,从左耳垂旁出来。如果不是下意识躲避,高的喉咙可能被割断。

  被刺后,高以才眼前一黑,失去抵抗力,意识还算清醒的他,记着程野又拿刀子向其腹部刺了3下,他把露出的肠子塞回肚子……

  “刀子大概有五六十公分。”高以才用两个手指比划着,“是把杀猪刀,凶器从哪里来的不知道,一边捅一边说要杀死我。”

  在程野记忆中,行凶的刀子有20多厘米,是顺手从路边捡的。他原本想拿石头砸高以才,却在路边捡了把只剩一面刀柄的破旧刀子。

  程野记得,他被争吵惊醒后,就气冲冲从家里出来,准备上街购买学习用品,正读技校的他,再有两三天就要开学了。

  他走到修车铺时,一转头看到了上班路上的高以才,然后临时起意,没人指使。

  高家人觉得这是在说谎,他们觉得有人授意程野下黑手,并且是提前埋伏的。

  行凶过程很短,高以才爱人听到惨叫后,赶忙上前制止。高捂着伤口步行到几十米远的加油站。正在加油的亲戚见状,把他送往很近的一家医院。

  在医院,高以才得知,自己的胃和肝被刺破了,肠子上有40多个洞。

  最终,他的胃和肝被切除一部分,肠子也被割掉43厘米。昏迷了72小时,输光了医院所有的血,又通过血贩子买了11个人的血后,高以才最后才慢慢苏醒。

  在并不大的弋阳县,很多医生并没有抢救这样伤情的经验,高以才的命,是被慢慢摸索抢救下来的。刚醒来后,高以才有简单的意识,刚开始看不清任何东西。

  很长一段时间,家人只能拿棉签蘸水让他解渴。那一年,高以才39岁。

  事发后,程野消失了,高以才的爱人担心再出问题,把正在读书的一双儿女秘密送往亲戚家。至于谁报的警,高家人不知道。警方很快通缉了程野,案由是其涉嫌故意杀人。

  令高以才无法释怀的是,住院期间,他受到不公平待遇。因为有一种极其重要的药物,被医院告知缺货,可其他病人都能买到。

  高以才觉得是有人故意陷害他,就将此事告诉了当时的县委书记,最后,医院院长被撤职。

  

受伤后,连个道歉都没有

  

  高以才前后治疗了2年时间。1991年,他回到单位上班,一年多后,赶上单位改制,他成为下岗职工,生活也拮据起来。

  住院期间,有几个部门给他支付了1万多元,高家自行承担一部分后,还欠了医院几千元。他觉得医药费应由程家全部负责,程家却没如他所愿。

  高以才愤怒的还有,他受伤后工资停发了。在无人解决这个问题后,他拿着一面铜锣到县政府敲打,虽惊动了不少人,但大家仅是看了一场热闹。

  最后,他找到当时的上饶市委书记。“他当着我的面给县里打电话,说得都好听。”高以才兴高采烈回去后,发现还是没人管。此后,先后找了4个市委书记仍无人管,高最终放弃了这条路。

  期间,弋阳县县委书记和他谈过一次,让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尽快了结,让程家多补点钱。”在当地警方任职的侄子,也这样劝过他。

  不过,令他心寒的是,程家人连个道歉都没有。高以才发誓,即便有一天他原谅了凶手,也不会原谅程的父母。

  为了生计,高以才往返于江西和福建做起贩猪生意,同时不断打听程野下落,也有人向他们提供过疑似程野的藏身之处,警方赶过去后都扑了空。

  高以才不敢放弃,只要闲下来,就想方设法打听程野的消息,可他如迷途之鸟一般,毫无头绪,仇恨也在不断延续。

  更无解的是,他只要在家,就能看到程家宅子,这座房子如巨石一样压在心里,难以克制的仇恨随时涌上心头。

  高以才在街上,偶尔也会碰到程野的父母,双方不打招呼,都是各自低头走路。时间一长,他觉得这个坎不想过也得过。

  过了2004年,他不再追凶了,因为他已经逐渐变成了一个老人,于是,只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于警方,且不让子女参与此事,他不想让仇恨延续给家人。

  高以才觉得,在离世前能看到凶手落网最好。如果不能,他会把仇恨带到土里。

  年纪越来越大,高以才变得温和起来。他个人的世界在时间消逝中,都变得一如既往。他努力把家中与仇恨有关的东西淡忘。被刺时留下的那件血衣被虫子全部咬碎后,也不再心疼了。

  但这始终是个心结。后来,他喜欢上法制类新闻节目,希望有一天会成为镜头中的主角。

  近几年,他想给央视《等着我》联系,希望主持人倪萍能帮他找到凶手,但有人告诉他“人家只找好人,不找坏人”。

  至此,他打算彻底放弃。

  

逃亡时,逼迫自己大量劳动

  

  程野说,他不知道刺了高以才多少刀,只记得高身上有很多血,特别害怕。行凶后,他做了一个决定——逃跑。

  混混沌沌中,他去了火车站。那时,并不繁忙的铁路旁没有护栏,程野爬上一列拉煤的火车。途中,他想过报警,但不敢。一路上没吃没喝,也不觉得饿。不知过了多久,他被运往浙江义乌火车站。

  下了车,简单洗漱,程野拿着准备买学习用品的100多元,开始了逃亡生涯。在火车站附近转悠了一会儿后,他顺着人流,到了一个小商品市场。

  看到很多人帮商户装货、卸货,程野上前问这活怎么干。经过指点,他很快接受了只靠体力的工作。

  “每天挣个几十块,不敢花,全攒起来。”害怕被抓,程野不敢租房子,每天劳作完,就在市场附近屋檐下休息,终日过着乞丐般的生活。

  害怕胡思乱想,程野逼迫自己每天大量劳动,只有身体疲惫到极点时,才能睡个好觉,否则只要一闭眼,就看到说不清的恐惧。

  “更不敢和父母联系。”程野说,他更不清楚高以才受伤后的窘境。

  在义乌小商品市场的日子,程野不敢交朋友,他把自己的一切都隐藏起来,不敢渴求爱情,“越想越害怕”。

  只要涉及与身份证有关的一切活动,他完全躲避。除装货卸货外,程野还在饭店打扫过卫生,当过传菜生等。这种无头绪的生活,过了好几年。

  实在烦闷时,就买酒浇愁,“平时还好,每到重要节日,想家的心情无法抑制。”

  逃亡的日子里,程野太想安定了,觉得风声没那么紧了,就跟着五金店师傅学习五金制造技术。因为在技校里学过机械加工,所以上手很快。当学徒期间,他承包了全部脏活累活,而且不要工资,管吃住就可以。

  那时候,他最多一天干过16个小时工作。学习两三年后,程野开始单干。他生产的产品靠着价格低、品质高优势,很快得到市场认可。

  有了一些钱后,程野开了自己的五金加工店,但心魔仍消失不了。

  慢慢的,程野生意越做越大,并在浙江一座小城定居。1997年,他还收获了自己的爱情,孩子目前已读大学,可他至今不敢和女友领取结婚证。

  再后来,程野和女友开办了五金配件厂,购买了房产、车辆,过上了令人羡慕的中产家庭生活。但是,跟随他多年的女人,并不知道他过去的那些事情,他不知怎么开口告诉她。

  他能做的就是把涉及产权的财产,全部落在女友名下,公司上在孩子名下。以至于警方多年找不到他任何信息。

  

被抓后,请求民警别戴手铐

  

  程野的消失,给弋阳警方带来了巨大压力。28年来,有关该案的民警,换了一茬又一茬,但他们熟悉的那个陌生人,始终没半点音讯。

  前些年,高以才并不想让子女接触这段仇恨,但看到新闻里很多陈年凶案侦破后,内心又躁动起来。力不从心的他,让儿子在今年上半年给有关领导写了信。

  实际上,今年7月初,弋阳警方已再次将程野故意杀人案列为清网重点任务之一,并派出多个工作组赶赴广东中山、佛山等地对可疑人员和程野近亲属生活地逐一排查,但未发现踪迹。

  抓捕无果的工作组陆续返回弋阳后,又通过“同步上案”的多警种部门就历年核查的线索和近期掌握的信息进行大数据碰撞比对,终于在89日,发现程野有可能藏匿在浙江的线索。

  参与抓捕的一位民警说,他们提前得知,程野哥哥一家三口要在810日去浙江看望他,所以决定在其哥哥到达浙江前收网。

  确定抓捕工作后,几位办案民警连夜开了7个小时的车赶到目的地。可程野的厂子,处在当地一个城中村,他们担心打草惊蛇。

  无奈,整夜未眠的民警,只能不断往返于程野的公司和家,直到第二天中午12点多,民警终于看到程野和女友开动了盯了许久的轿车。

  办案民警知道,他们要去火车站接哥哥一家。于是迅速行动,到火车站布控。

  到达火车站时,程野戴着墨镜下了车,女友在车里等候。程野在出站口等待时,民警将其控制。他惊讶地质问民警做什么,民警用弋阳方言回答了他。

  看到这一幕,程野没反抗,戴上手铐后说:“逃了这么多年,也该还了。”

  他还请求民警:“大家都是弋阳人,把手铐解开吧,这样不好,我不跑了。”

  程野被带走时,哥哥还没到站。随后,警方在当地对其进行了突审。“他很害怕、很紧张,声音很小,但承认了犯罪事实。”警方向记者回忆说,“我们侦破的陈年刑案里,这是时间最长的。”

  面对记者采访,程野说他漂在外面太累了,之所以不敢自首,一是没勇气,二是舍不得现在的家庭生活。

  其实,他每天都担惊受怕,听到街上警车声音就浑身哆嗦,更不敢看有关追凶的任何新闻,“内心背负的压力太大了。”

  高以才也知道了程野落网的消息。近来,他状态不错,但始终想不起当年伤害他的那个少年的模样,“挺好的,至少仇恨不会延续到下一代了。”

  高以才很矛盾,他一方面觉得年轻人犯错情有可原,另一方面又觉得28年来,为什么等不到程家人一个道歉。

  被刺伤后的高以才觉得,如果不是那件事,他的生活完全是另一种轨迹,“肯定过得比现在好。”现实是,他们在恐慌中过了28年。

  这些年,高以才的爱人,让他日落后必须回家。至于仇恨什么时候才能消失,高以才不知道。他觉得,这种仇恨如生铁一样牢牢坠在心里了,或许永远无法安放。

  (应受访人要求,文中程野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