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军的十年诉讼路

  女儿的不幸去世,让作为父亲的冯军在寻求真相的路上越走越远。尽管10年诉讼从来没赢过,但对于未来,他仍坚持走下去,仍抱有希望。

 

  20161110日,北京重霾,还伴着零星小雨。为了今天的开庭,河北省廊坊市大厂县夏垫镇二里半村的村民冯军提前一天赶最后一趟公交车来到北京。

  在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第三审判庭不远处,他找了家小旅店住下。

  冯军不记得这是自己的第几场诉讼了,不过对于他来说,这场诉讼至关重要,因为被告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环境保护部,如果赢了,自己的诉求就有了希望。

  10年前,冯军的女儿突患白血病去世,冯军认为是地下水污染所致,于是把排污企业、地方环保部门、地方政府告了个遍,希望能够获得赔偿。终于,环保部也成为他的被告。

  上午9点半,冯军诉环保部的行政诉讼案准时开庭。而在此之前,这一案件的开庭日期已经变更了两次。

  被告席上,对方的6名当事人和代理人坐得满满当当。在他们对面,冯军一人坐在原告席上,显得很孤清。除了人数的悬殊,相比对方的西装革履,冯军的穿着打扮也显得邋遢土气。一身军绿色的棉服不知穿了多长时间,鼓鼓囊囊的双肩背包很多地方已经开线,里面装满了他10年来积攒下来的各种证据和材料。

  多年的诉讼让冯军有了一些庭审经验。不过,对于法官的问题,冯军的回答还是有些“漫无边际”,有时候会突然激动起来,搬出国家的大政方针,法官对他渐渐不耐烦。

  案件没有当庭宣判,庭审结束签完笔录后,冯军默默地从法庭走出来。室外的冷空气让他裹紧了身上的棉服,他感觉案子“没什么希望”。

  

被改变的人生

  

  半个月前,冯军的侄子在村里摆订婚宴,作为长辈的他被邀请去喝酒。这让他不禁想起了自己已经离去10年的大女儿。这几年,只要村里有哪家的女儿成家,冯军心里就格外难受。

  “如果她还在世,也该成家了。”每每提及女儿,这个普通的中年男人一定会湿了眼眶。这些年,为了女儿的事情,冯军一直在上访上诉,虽然没有结果,但是他从没想过放弃。

  10年前的冯军,还是个对未来生活充满希望和幻想的壮汉,尽管日子过得并不富裕,但有自己苦心经营的鱼塘,还有两个活泼可爱的女儿,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一切都那么美好。军人出身的他性子里透着一股坚持和倔强,他相信通过劳动和努力,一定能够换来好的生活。

  然而一场突发的疾病,彻底改变了这个家庭的命运,冯军从此走上了一条诉讼的“不归路”。

  冯军的大女儿冯亚楠喜欢吃糖炒栗子。2006年初,她却因为长期的牙龈肿痛和头疼而对栗子失去了兴趣。家人看出了冯亚楠的异常,便带她到医院去检查。最终,“急性白血病(M5型)”夺去了冯亚楠的生命。

  冯军无法接受健康活泼的大女儿突然离去,他认为是环境污染导致了女儿患病。

  2000年后,夏垫镇迎来了经济开发的好时机,不断有公司将厂房建在穿镇而过的鲍丘河沿岸。200112月,建在冯军家鱼塘不远处的“金铭精细冷轧板带有限公司”(下称“金铭公司”)开始投入使用,企业所产生的污水则排入鲍丘河中。

  冯军不曾想过,自己打井喝水也能喝出人命。1999年,他在自家鱼塘旁边打了一口深40米的井,供全家生活使用。就在大女儿被查出患白血病后不久,他和妻子将井水送往河北省水环境监测中心廊坊分中心检测,结果显示:按照《生活饮用水卫生》标准(GB5749-85),送检水样总砷超标2.95倍,总锰超标3.8倍。

  面对这样的结果,冯军认定排污企业要为大女儿的死负责任。“我是当过兵的人,在战场上如果战友受伤,也不可能丢下不管。17岁的孩子,眼瞅着没了,我要为她讨回公道。”

  从此以后,诉讼、上访成了冯军生活里最重要的事。

  就在女儿患病后不久,冯军的鱼塘也被金铭公司征收。没了生计来源后,他开始在建筑工地打零工挣些钱,来支撑他诉讼的费用。

  这样的生活一过就是10年。期间,妻子因为不能理解他的这种“执着”,也带着二女儿不再与他生活在一起。

  如今,已经年过半百的冯军与72岁的老母亲共同生活在低矮破旧的老宅中。为了取暖,门上挂着厚厚的棉帘子,屋子里烧着蜂窝煤炉,纸糊的窗户上还有几个破洞,时不时刮进一些冷空气。

  与左右邻居家宽敞明亮的房子相比,老宅有些格格不入。

  不去工地干活也不去上访的时候,冯军大多都在这间屋子里待着,女儿去世后他便烟不离手,觉得愁闷的时候还会再喝点酒,浑浑噩噩地混日子。“我心里相当郁闷,永远都有一种失落感。我是军人出身,总想着保家卫国,但是现在连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了……”

  老母亲成了整个家里唯一支持冯军的人。想着儿子的现状,老太太也是红了眼眶:“他的地没了,闺女也没了,家也没了,现在只有(诉讼)这一条路,就是滚钉板也得上啊,10年了,得要个说法。”

  冯军的执着并没有换来同村人的同情,大家都不理解为什么他处在如此潦倒的困境下,还像个“疯子”一样一定要与政府部门较劲。  

  

艰苦的诉讼

  

  10年诉讼,冯军从来没赢过。

  最初他只是向排污企业讨要赔偿,随着诉讼中出现的问题越来越多,他也把目光转移到了环保部门。他认为环保部门作为排污企业的监督部门,没有尽到责任,才导致了自己家庭悲剧的发生。

  在多次到廊坊市环保局、河北省环保厅上访无果后,他索性开始起诉环保部门和政府,但是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

  “持久战”让单枪匹马的冯军感到疲惫不堪。当初,也有律师对他的案子感兴趣。他也花钱请过律师来代理案件,但是,随着状告的对象由企业转到政府机关,他便开始了“孤军奋战”。“曾经有一场针对大厂县政府的诉讼,上午律师还在跟他一起准备材料,商量下午开庭的事情,中午就打电话告诉他下午不能出庭了。”冯军回忆说。

  那场官司,冯军一个人坐在法庭上,感冒带来的身体不适,让他心里更觉凄凉,“心里空落落的,没有了主心骨似的。”

  此后,冯军的事情被媒体报道后,引起了广泛关注,一些同情他遭遇的律师、大学教授和NGO组织的人,愿意无偿在背后给他提供帮助。

  “很感谢他们,尤其是各种材料、资料的整理和收集,是他们帮我看出来哪里有问题,诉状也是我先写了,再请律师帮我修改的。”提到这些帮助过他的人,冯军除了感激还是感激。

  2015年,在一位律师的“指点”之下,冯军通过政府信息公开的方式,调取了两家涉事排污企业的环境影响评价报告。随后,他认为几家环评单位编制的这份环评报告违反了国家《环境影响评价技术导则总纲》的多项要求和标准,并存在明显的造假行为。

  “只要能够确认他们的环评造假,撤销环评,厂子就会停产。再追究环保部门和企业的责任,这样我就能得到赔偿了。”冯军认为自己找到了正确的诉讼方向,他把自己诉求的赔偿金额从145万余元提高到了200万元。

  有了这个目标,冯军开始频繁地到环保部去举报环评造假的事情,但是每次都被环保部的门卫给拦下来,让他回当地去处理。

  不甘心的冯军找律师打听,有人告诉他通过邮政特快专递向环保部寄送举报信会比较有效。于是,他在20158月向环保部寄送材料反映情况。

  在等待中,冯军为了挣钱,继续到工地打零工以维持生计,不知不觉两个月过去了,可依然没有收到任何环保部的回复。同年11月,他再次邮寄资料到环保部。

  20164月,冯军收到了环保部的答复:“根据河北省环保厅和廊坊市环保局核实结果,相关项目环境影响评价文件适用法律、法规正确,未发现质量问题。”

  这样的答复让冯军很气愤,他坚持认为两家企业的环评一定有问题,于是他又向环保部申请复议。

  20168月,冯军收到了环保部出具的行政复议决定书:“维持我部向申请人作出的答复。”

  冯军并不认可,他认为自己从举报到行政复议,事实清楚,证据确凿,而环保部则拒不依法依规查处环评单位及相关人员的违法行为,在没有采取现场调查、没有调取环评文件、没有听取当事人意见的情况下,所做的行政复议决定属于事实不清、证据不足、程序违法。

  于是,2016812日,冯军将环保部起诉至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法院当天便立了案。

  “我知道打行政官司没有直接胜诉的,我有心理准备,有一天我一定能赢。”说起这些年的诉讼,冯军显得颇有经验,对于未来,他仍抱有希望。

  

不会放弃的维权

  就在冯军诉环保部的案件开庭前一周,一篇某NGO组织人员为冯军众筹手机的文章在微信朋友圈疯传。

  从北京回到二里半村的家后,冯军就收到了这部新手机和2000元钱,他感觉特别温暖。“越是这样越让我心里觉得难受,这个世界上还是有真情存在的,我有时候想,要是孩子不出事该多好,现在闹得家破人亡,还欠了很多人情债经济债,心里很自卑。”

  冯军想不通的是,为什么明明很简单的案子,10年了却还是没有结果。他现在不仅想要拿到经济赔偿,更重要的是相关责任人要被问责。

  在冯军看来,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但却依然像发生在昨天。

  10年诉讼的辛苦并没有让冯军变得自私和狭隘,曾经困难时收到的善款他一笔一笔都记在一个本子上,有时他也会翻出来一条一条地看,盘算着如果有一天官司打赢了,拿到了赔偿款,就要把这些经济债都还清。

  冯军说,人情债他是永远都还不完了,他会争取自己先做个强人,再去帮助其他需要帮助的人。

  冬天已经到来,工地上没有更多的零活可以做,诉讼也暂告一段落,冯军又陷入了深深的苦闷中,家中秋天收获的玉米棒子还等着他去卖,现实的窘迫让他无法放下一切重新开始。

  “一家人平平安安生活在一起。”这是冯军做梦都想过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