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谁歧视谁

    现实中，地域性歧视确实无处不在，对于我国来说，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地域标签化现象更是固化严重。即使在信息化高度发展，出行、沟通都极其便利的今天，地域歧视现象也并没有因此而消亡。

　　10月份北京出台的网约车管理实施细则意见稿让胡戈感到不安。今年年初，30岁的他刚从河北石家庄来到北京当上了滴滴司机。不过将来，或许他又要面临回去的尴尬。

　　胡戈原是石家庄当地一家企业的运货司机，随着家里的第二个孩子降临，为了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他花光了多年的积蓄，再加上贷款一共26万元购置了一辆黑色大众帕萨特，加入了北京的网约车队伍。

　　但意见稿明确规定，在北京开网约车必须是北京户籍，如果这一规定得以执行，胡戈将无法再继续从事这份工作。

　　这一政策，被舆论指责为“就业领域的地域歧视”。

　　在中国政法大学传播法研究中心副主任朱巍看来，这就是户口歧视。而长期以来，户籍制度也被视为制造地域歧视的制度性因素。

　　地域歧视在人们身边经常性发生，如最近出现在福州秋季全国糖酒会上带有明显地域歧视的标语“河南人免谈，假酒商勿扰”，就引发舆论声讨。

　　在武汉大学社会学教授周忠看来，不管是网约车的户籍限制，还是“河南人免谈”这样的用语，和某些企业在招聘信息中注明某某省的人不录用，其本质上都是区别对待。

　　现实中，地域性歧视确实无处不在，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地域标签化现象更是固化严重。即使在信息化高度发展，出行、沟通极其便利的今天，地域歧视现象也并没有因此而消亡。

地域歧视“链”

  “你是哪里人？”

　　“福建莆田的。”

　　“哦，那里的莆田系医院很发达。”

　　每当听到这样的回答，25岁的陈敏就倍感别扭。在此之前，她对地域歧视的概念模糊，根本没想到这种地域歧视会对她造成烦恼，但“魏则西事件”后，一切都改变了。

　　“以前人们提到莆田都会想到医院，经过前一段时间媒体对‘莆田系医院’穷追猛打，现在只要一提到莆田，大家就觉得那里游医遍地，都是坑蒙拐骗的人。”陈敏无奈地表示。

　　现实状况是，不管你来自哪儿，总有一层标签是适合贴在你身上的。

　　8月14日，北京地铁工作人员的一句“臭外地的”也被舆论闹得沸沸扬扬。“如果说这是地域歧视的话，所有不是北京本地的人，在北京人眼里都是‘臭外地的’，但这更多的是一种调侃，经过舆论发酵，被不断放大就成了地域歧视了。”周忠说。

　　在周忠看来，地域性歧视心理是人们普遍的心理，自古以来就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说法。

　　这说明自人类原始部落开始就已经出现了，直到今天，基因里都依然存在“部落情结”，潜意识里认为其他部落的人都是有敌意的，“每个人都是以自我的认知体系为基础来思考，面对外部事物时，对外都有排斥心理，觉得不好的东西或者自己遭遇危险境地都是外部带来的。”

　　全国政协委员葛剑雄认为，地域歧视的现象由来已久。比如齐国的晏婴出使楚国，楚王当着他的面说齐人“善盗”（喜欢偷东西），虽属故意羞辱，但也说明当时已存在地域歧视。如此说来，地域歧视至少已有二千多年的历史了。

　　提到地域歧视，来自东北的能说会道的韩达也备受困扰。他从事的是房地产销售行业，每当客人听到他的东北口音，再加上他那滔滔不绝的絮叨，他就感觉到客人的眼神在告诉他，“你接着忽悠”。

　　而在民间流传的段子中，几乎没有一个地域没有相对应的标签式段子的。比如，一部分广东人由于普通话说得不标准，给人们的印象是，“暴发户，没文化”的刻板成见；提到上海人，人们会说那里的人“小气、斤斤计较”；提到山东人，人们会想到“抠脚大汉”；提到广西人，人们会想到“南蛮之地、未开化”……

　　但人们的认知常常选择性忽略事实真相，比如，广东省是人口流入量居全国首位的省份，数据显示，1995年广东常住人口只有7380万人，2015年年底已经达到1.08亿人。而作为改革开放比较早的省份，改革开放后，广东更是出现了大规模的人口迁入现象。

　　“如果按网络流传那些段子来看，你会发现在中国是谁都看不上谁，歧视像一条链条一样，任何一个地方都会被歧视。”周忠说。

　　周忠提到一些事件，表示自己对此也是无解的。

　　比如，2014年，在香港旅游的大陆游客遭到香港一些市民的攻击，并打着“蝗虫，滚出香港”等侮辱性的标语。而在网络上的对骂中，香港人也被指“没文化、没教养”。

　　而在香港内部，也存在地域歧视。周忠称，在香港人潜意识里有着浓厚的地域阶级观念。比如港岛区被认为是最高级的居住区，九龙居次、新界是老土乡下。但事实是，港岛也有复杂残破的旧区，新界不少豪宅和独立屋的房价与港岛豪宅不相伯仲。

　　“你说这到底是谁歧视谁啊？”周忠苦笑着表示，但愿这些所谓的地域歧视，只是一时情绪的宣泄。

信息时代的“刻板成见”

　　不久前，一份《中国犯罪之乡地图》在网上盛传，并被一些门户网站置于显著位置，称某市是假结婚之乡，某市是电信诈骗之乡，某镇是毒品制造镇，还有开锁盗窃之乡、盗窃沿街商铺之乡等等，这立刻引起了各地网友的互相攻击。

　　现实生活中，互联网信息传播、影视传播、新闻传播……都会无形中将一些地区中的缺点放大。

　　早在1990年，电视连续剧《渴望》在全国尤其中国北方地区曾达到万人空巷的热度，而上海人对此却极不买账，因为剧中唯一一个反面人物，就是以上海男人的形象塑造的，而且名字就叫王沪生。

　　“坏人”王沪生是一个自私自利、斤斤计较的典型。这也导致了相当一段时间里，外界对上海人的片面认知。

　　扮演王沪生的演员孙松说，自己演完这个角色后一度处境很尴尬。“走到哪都有人指指点点，在火车上都会被阿姨边打边骂。当年我在上海演出时，偌大的体育馆没有人为我鼓掌。”

　　另外，在一次访谈节目中，上海财经大学世博经济研究院院长陈信康教授援引有关调查数据，认为上海人素质偏低，与国际化大都市形象不符，部分市民排外现象严重。此言论也引发了一场舆论风波。

　　而一些新闻媒体不专业的报道，也是导致地域刻板成见的重要推手，在一些地区的都市类媒体中会常常出现“贵州帮”“东北帮”“潮汕帮”等词语。

　　早年北京卫视的一期节目中播出关于黑心商贩制作假鸡蛋节目时，在节目最后一句还不忘加一句画外音，“这12名商贩是河南人。”

　　同样是不久前，故宫博物院发生盗窃案，一篇标题《故宫价值数千万展品被盗，传已锁定27岁非京籍疑犯》的报道赫然出现在各大媒体的版面，媒体上的“地域歧视”现象又引发一场讨论。

　　而更有人恶意炒作“地域歧视”来消费公众的情绪。如2016年9日，一段发生在北京地铁6号线，名为“北京男子地铁与人对骂：是不是卖早点的？别来北京！”的视频在网上热传，且有多家媒体对这段视频进行了转发。随后，记者证实这两人身份是演员，为博取眼球故意炒作。

　　周忠认为，在信息化时代的今天，地域形象会有被进一步固化的风险。

谁在制造歧视

　　在一些“地域歧视事件”中，河南屡屡“中枪”。

　　但周忠表示，这些人都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有人云亦云者、有恶意起哄者。在周忠看来，人为地划一片区域，然后贴上标签，这种做法只能制造地区间的对立，影响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

　　“如果今天的首都还在河南，你看谁还会给河南贴标签？”来自河南的媒体人王卓说。

　　其实，作为中华民族与华夏文明的主要发祥地，自古以来就是兵家的必争之地，“逐鹿中原”“得中原者得天下”说的都是河南。

　　在历史上，先后有20多个朝代建都或迁都河南，中国八大古都河南有四个，即十三朝古都洛阳、八朝古都开封、七朝古都安阳、夏商古都郑州，为中国古都数量最多最密集的省区。

　　“人们自称是华夏子女，却对自己的历史毫无知晓，这种地域性贴标签的做法是很低级的行为。”提到人们对河南人贴标签的情况，王卓显得气愤。

　　周忠认为，出现地域歧视的原因有两个因素不可忽略，一是人口，二是经济发展水平。河南在改革开放后的一段时间出现过人口多、经济发展水平低的现象，这就导致教育文化等各方面的落后，成为人们嘲讽的对象。

　　葛剑雄表示，在历史上，当河南处于“天下之中”，农业发达，商贾云集时，其他地方人既不会也不敢歧视河南人，还以能成为河南人为荣。但随着河南的衰落，到明清人的笔下，河南人已开始成为批评或嘲笑的对象。

　　而近代以来，河南更经常与“水旱蝗灾”连在一起，河南人的优点往往被遮蔽了。

　　“不能老用自己的优点和别人的缺点进行比较。”在暨南大学社会学副教授王增芳看来，地区差异导致人们的不适是地域歧视现象出现的根本原因，也是排外性的心理作祟。

　　“这是一个世界性的问题，并不是中国独有，更多的时候是一种偏见和调侃，要用平常心看待。”王增芳补充。

　　王增芳表示，地域歧视是政治、经济、历史文化等多重因素造成的，如今资源分配不均、地区发展不平衡、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形成的“城乡二元结构差别”都是导致地域歧视的现实原因，比如城市歧视农村、本地歧视外地。

　　“而由于资源分配不平衡，导致资源集中的地区人口流入量剧增，这就对该地区中下阶层的群体造成一种错觉，觉得都是这些人来抢了他们的饭碗，所以，出现地域歧视事件，主角一般都是社会中下阶层群体。”王增芳分析道。

　　她期望，随着城乡一体化的推进，能够使得这种歧视进一步减少。

　　“地域歧视近些年比较集中地凸显出来，与中国人口流动性的快速增加不无关系。”国家行政学院社会和文化教研部主任龚维斌认为。他表示，“人口流动会产生扩散效应，负面新闻也更容易被传播，个人的缺点被放大了，上升为其籍贯地的缺陷，并形成一些个体的错觉。”

　　流动会使偏见显现出来，但流动也会促进融合、逐渐减少偏见。龚维斌说，要破解这种错觉，应该加强各地的文化交流，引导大家不要把偶然看做必然，把个别当作普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