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常年打工塑造的边缘人
许多农民工常年外出务工,长期远离家乡,与乡村熟人社会关系疏远,逐渐被老家边缘化,又因户口在农村,无缘参与城市选举等,只能游离于城市与农村社会政治事务管理外,被双重边缘化。
“回去有啥好,我不想回去。”小杜连续三年春节没回老家了,但她似乎一点也不想回去。腊月二十九,母亲又打电话过来问“买到票没?”她沉默了一小会儿,很干脆地回答“没有”。
小杜老家河北邢台,距离北京400多公里,但她结婚后很少回家。“其实,也不是不想回去,主要是出来(打工)好几年了,回去家里什么也没有,老住在娘家也不是办法。”
小杜和丈夫,同乡不同村,经人介绍于2007年结婚。公公去世、婆婆改嫁后,两人一把锁锁住老家大门双双外出务工,渐渐与家乡疏远起来,“村里道路硬化、两委换届啥的,都不知道。”
小杜的经历不是个案。家住河南息县、曾在村里小有名气的赤脚医生陆刚(化名),上世纪90年代开始外出打工,做过生意开过诊所,在广东、上海等地奔波多年未能立足,自认为“逐渐被打工城市、老家村庄忽略了”。
浙江省社科院社会学研究所研究员杨建华发现,小杜、陆刚等打工者,亦工亦农,居住在城乡之间,游离于农民与市民之间,成了“一个边界正在消失或已不存在的时间和地点里存在的‘边缘人’”。
故土难回:熟人变成“半熟人”
流动让农民工在老家村庄、打工城市,变成了“半熟人”
陆刚生于上世纪60年代,1994年在亲戚劝说下,携妻子、两岁女儿,前往上海一家工厂打工。两年后,因父亲去世,陆刚回到河南老家,随后依托打工及在村里行医积攒的钱,盖了新房。
随着三个孩子的相继长大,陆刚生活压力越来越大。2001年,他南下广东打工。一年后,妻子留下三个孩子和老人,也前往广东。夫妻俩起初农忙时节回家收割,农闲时外出务工。大女儿初中毕业后,陆刚把土地转给亲戚耕种,携妻子、大女儿一同前往上海务工。
从此,陆刚夫妇回家次数越来越少。在二女儿记忆中,直到2009年奶奶去世,全家才真正回老家过了一个团圆年。长年在外,陆刚与家乡联系大幅度减少,既难以融入城市,也逐渐被家乡遗忘。
“村里投票选举、修水修路,都没我什么事。”2015年村里发生的一件事,让陆刚夫妇对家乡更失望了。这一年,陆刚同母异父的哥哥离家10余年后,重新搬回村里居住,遂想要回已被邻居私自瓜分的耕地。
其时,陆刚也耕种了一块,但哥哥并不直接打电话找在外务工的他,却让叔伯帮忙强行夺地。陆刚从邻居处得知详情后,气恼不过,打电话找镇政府评理,最后政府普查的土地还是由陆刚签字确认。
事实上,争议土地的土地证仍在哥哥手里。“过去,哥哥搬走时,土地并没有上缴国家,但我就是气不过,他不直接找我要地,却让叔叔伯伯们‘欺负’我。”
“长期在外务工,在参与农村事务参与中,农民工容易遇到诸多问题。”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博士研究生刘升专注“三农”问题研究多年,他认为,农村是熟人组成的“人情社会”,每遇婚丧嫁娶等均需“走人情”,长年在外打工者无法及时参与其中很容易被边缘化。
在老家村庄,外出务工者因受时间、经济等条件限制,难以及时参加邻居举行的婚丧嫁娶等重大事情,对集资修路、治水等涉及村庄公共建设等的农村事务参与度降低。在城市,他们主要为赚钱,会主动放弃公司为其购买养老保险。由此,他们成了双重边缘人。
这种流动性让农民工与村庄“熟人”之间成了“半熟人”,在城市,因工作频繁变动,与打工地的“熟人”也成了“半熟人”。杨建华认为,长期的社区封闭与隔绝,将给农民工造成特有的“孤岛心理”,让他们成为城市、农村事务的双重“局外人”。
融入不易:心理上没有融入感
虽然在城市定居了,但是心理上没有融入感
小杜2004年前往北京打工。这些年,她当过售货员、仓管管理员,做过小买卖,但“居住条件并没有好多少。刚来北京时,住10平方(米)的小平房,现在结婚了,有了孩子,还是这样。”
陆刚在外断断续续打工20多年,日子也没好多少。2012年,他在上海租房开私人诊所,遭人举报无证行医,被拘留了大半年。2014年,在朋友帮助下开了一家五金店,因经营不善很快关了门。
如今,陆刚和妻子、女儿女婿蜗居在上海闵行区一个破旧的一室一厅里,除照看不满两岁的外孙女,几乎无所事事。但他们不想老家。妻子说:“你看家里的人还有热乎儿劲儿(人情味儿)吗?回去有啥好,我不想回去。”陆刚说,实在不行就去租地种菜。
刘升认为,陆刚等传统农民工与年龄在16岁至30岁左右的新生代农民工不同。他们曾长期生活在农村,受教育程度较低,有长期的农村生产、生活经验,人际关系、家庭都在农村。他们对城市认同感低,到城市打工的主要目的是赚钱而非留在城市。因此,观念保守,融入不易。
杨建华表示,大量农民工涌向都市,完全改变了城市人员构成。尽管他们户口在农村、主要人际关系在农村,但他们都在为城市发展贡献自己的力量,其素质必然也是城市人口整体素质的一部分。城市相关部门应帮他们充实精神生活,提高文明水准。否则,腐朽、没落的东西就会趁机而上。
可是“素质”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陆刚的一位“70后”表侄女,大学毕业后在上海奋斗多年买了房买了车,但因尚未落户等,“孩子上学,可真费了大周折。虽然在城市定居了,但是心理上没有融入感。”
“80后”小王,2005年大学毕业后,只身前往深圳一家公司从事程序开发工作。2009年,在江苏连云港老家买了房,房子装修后,一直闲置着。“不买房,感觉没有家,买了房,也住不上。”问及为何不考虑在深圳定居。他耸耸肩说:“一直这样下去(打工),终究不是办法,特压抑。”
事实上,“陆刚们”在北京更常见。据《中国新闻周刊》报道,李云2004年大学毕业后留京工作,结婚、买房、买车、生子,她从没觉得和北京籍同事有什么差别。但在为儿子操办入小学事宜前,她发现,需提供满1年的通州区社保缴纳记录证明。而她工作单位在海淀区,社保一直交在海淀区。
边缘化之变:从主动到被动
传统农民工“主动被边缘化”,新生代农民工“被动边缘化”
尽管都遇到了被边缘化问题,但刘升认为,陆刚等传统农民工是“主动被边缘化”,小杜、小王等新生代农民工是“被动边缘化”。传统农民工根在农民,并不在意城市对其“经济上融入,社会上排斥”,会主动要求公司不买社保。
浙江金华永康农民工NGO“小小鱼劳工服务部”对1643名农民工调查发现,仅1人有“五险一金”,不足受访对象的千分之一,1%至2%的人有养老保险,35%的人没有工伤保险,约20%的人不清楚有没有。但2009年至2012年永康五金产业带平均100人中,就有5人会断掉手指。
另据国家统计局去年4月发布的《2014年全国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2014年,农民工与雇主或单位签订劳动合同的比重为38%,“五险一金”参保率分别为:工伤26.2%、医疗17.6%、养老16.7%、失业10.5%、生育7.8%、住房公积金5.5%。
华中科技大学社会工作专业研究生卢青青以陆刚为例称,传统农民工想在城市立足难于登天。他们既被城市边缘化,也因长期远离家乡与乡村熟人社会关系疏远而被乡村边缘化、自我边缘化。前者因为在外务工导致其与村里人成了半熟人,后者因为自我感觉见过世面与村里人不一样了。
不外出打工是否就不会被边缘化?卢青青以自己身边的案例称,她的几位堂叔在外打工有积蓄后,“回到老家一人盖了三栋楼房,一跃成为村里叱咤风云的人物。”外出务工或多或少改变了村里固有的强弱关系结构,也让挣钱不多的村民成了村里相对的弱者,从而逐渐被边缘化。
这种现象在新生代农民工中同样存在。“三农”问题专家、信阳师范学院副教授丁静研究发现,新生代农民部分在城市出生长大,部分放下书包进城打工。他们户口在农村,无缘参与城市选举等社会事务,又因不关心家乡事务,只能游离于城市与农村社会政治事务管理外,被双重边缘化。
中国工运研究所统计显示,新生代农民工只有21.6%的人参加过老家最近一次的村委会选举,而参加过务工地所在城市社区居委会选举的人仅占5%。刘升称,新生代农民工虽大多出生在农村,但学校毕业后就在城市打工、生活。因此,他们有强烈的留在城市、融入城市的冲动。
据全国总工会调查,新生代农民工中,有高中及以上受教育程度的比例比传统农民工高18.2个百分点,拥有中专(中技、职高)、大专(或高职)、大学本科及以上受教育经历的比重分别是传统农民工的1.6倍、2倍、2.3倍。
但受经济、户籍等限制,大部分人很难在短时间内真正融入城市,经常会有较强烈的受挫感和被边缘化感觉。刘升研究发现,新生代农民工在心态、观念上更接近于市民,但与传统农民工相比工作耐受力较低。他们主要集中在电子、纺织等相对舒适的工作岗位上,跳槽频繁,注重物质、精神享受。
丁静认为,新生代农民工城市归属感强,但不被城市接纳,乡土情结弱,也不愿回农村务农,成为“漂泊”的一代。因为追求生活品质,他们多数人拖家带口进城务工,敢于花钱,很少为攒钱而省吃俭用,所以出现了很多“月光族”“超前消费族”。
陆刚对此感同身受。他的大女儿今年27岁、已经是两岁孩子的妈妈了,但“她从来不想怎么多存钱,成天就想着哪里有好玩的,同事谁谁又买新衣服了”,或“给孩子网购一大堆好吃的,吃玩的”。但女儿很快将要升入小学的小杜,“最近正在为孩子能不能在北京上学而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