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南阳乡村厨师“喝酒死”谜案

　　南阳内乡乡村厨师张中锋死亡，当地警方坚称是“喝酒死”，但这种说法并没有司法认定。死者的父亲为了给儿子“一个交代”，连年奔波在上访的路上，而儿子死因依然是谜。

　　71岁的张光银站在已属危房的老宅里，指着一张乱糟糟的床说：“这是俺儿在世时睡觉的地方，现在我睡这儿。”说完，他朝正屋长条桌子上摆放的遗像看了看，“我什么都不怕，恨不得他突然出现给我讲讲，自己到底是咋死的。”

　　为了能“见到”儿子，张光银每天会早早爬上床，期盼与儿子在梦里相遇，越是如此，他越无法入睡，整夜只能借助劣质香烟缓解压力。

　　张光银是南阳内乡县王店镇显圣庙村农民，他的儿子张中锋，2013年遭遇非正常死亡，死时39岁。

爱喝酒的厨师

　　作为父亲，张光银最大的遗憾是，没有给儿子“娶一房老婆”，当地民间流传，从未结过婚的人去世，属于“死得不囫囵”。

　　张中锋没成家的原因其实就一个字：穷。他们家连续三代都是出大力的泥瓦匠，代代相传的贫困，导致张中锋全家，一直生活在上世纪70年代盖起的老宅里。

　　长期的贫穷，让张中锋从小失去自信，小学未毕业就辍学。没有其他门路的父亲，只能张罗着让其继续做泥瓦匠，但张中锋并不喜欢这份工作，他选择了挣脱。

　　可多年下来，张中锋连个成熟的糊口技能都没学到，家里十几亩农地也是父母在照料。慢慢地，村里同龄人都盖起了新房、组建了家庭，他却依然住在土坯房子里。

　　就这样，外界变迁加上内心压抑，让张中锋染上了酗酒恶习，同村人对他的评价是：“人是个好人，就是爱喝酒。”

　　直到过了而立之年，张中锋跟着一位乡村厨师学习厨艺后，父亲张光银终于发现：“中锋做饭很有天赋，他做的烩面，在十里八乡都很出名。”

　　随后几年间，张中锋相继在几个小饭店做过厨师，他的工资每月也能拿到3000多元。经济好转后，张中锋开始热衷结交社会朋友，饮酒也更加频繁。

　　张光银对儿子酗酒并不否认：“别说中锋，以前我也爱喝。”在他看来，喝酒不犯原则性错误。

　　2013年12月9日夜，张光银正准备入睡，突然有警察找到他：“你儿子是叫中锋吗？他喝多了，在‘聚丰园’饭店突然绊倒（摔倒）了，和我们去一趟吧。”这家饭店距他家并不远，属王店镇管辖。

　　张光银和警察在赶往饭店途中，给本家一个侄子打去电话，让其开着轿车，把张中锋拉回家。

　　张光银到达“聚丰园”后，看到儿子躺在饭店门口空地上一动不动，尽管夜间天气寒冷，但包括警察在内，现场所有人，既没将张中锋抬到屋内，也没为其提供保暖衣物。另外，张中锋的摩托车就停在身旁。

　　“当时有好几个人，他们告诉我，中锋喝多了，骑着摩托自己绊倒在这里了。”张光银称，因为有警察在场，他并没怀疑这些人的描述。 

　　很快，在众人帮助下，张中锋被装进亲戚轿车的后备箱中，离开了饭店。回到家中，张光银夫妇发现他的裤子全部湿透了，老两口就赶紧准备为其换掉，但在给张中锋脱衣服时，发现身上没有一点温度。

　　“我下意识把手放在鼻孔那里，发现没呼吸。”张光银说，他马上拨打了120，医务人员在电话里指挥着张光银再次试探了张中锋的呼吸、脉搏和心跳，“我告诉120，啥动静都没了，他们说那就是死了，我们过去也没用。”

离奇的死亡

　　第二天，张光银把死讯通知了亲属以及友人。这天上午，当地警方也来到张家，提出想对张中锋遗体进行尸检，但张光银拒绝了：“我想着儿子既然喝酒喝死了，就不必这么麻烦了。”警察见状，也没继续再要求做尸检。

　　张中锋的遗体在家里摆放了几天就下葬了，张光银为其挑选了一口香椿木的棺材，整个葬礼花去近2万元，“家里再困难，也得让他走得风风光光。”

　　但就在张中锋下葬后不久，张光银隐约听到村民说：“中锋的死没那么简单，该让饭店赔偿。”而且，这种传言越来越多。

　　于是，张光银找到他以前认识的一个律师，在律师建议下，张光银买了U盘，赶往王店镇派出所索要张中锋死前饭店内外的监控视频。

　　张光银说，他去要了多次，警方一直不提供，最后在他以死相逼下，警方才让其拷贝视频。

　　内乡警方则回应：“他来找我们要视频，很快就给了，没有任何耽搁。”拿到视频后，张光银通过律师第一次看到了张中锋死前的部分片段。

　　视频显示，2013年12月9日晚20时04分39秒，张中锋推着摩托车进入“聚丰园”饭店大厅，他的行走步伐和推摩托车动作都很稳定，醉酒表现并不明显。

　　从20时05分开始，张中锋先是进入摆满了冰箱、冰柜、菜案及各种原料的厨房，这里空间和过道狭小，张中锋步伐正常，也未触碰到任何物品。

　　随后，张中锋还与一名厨师聊天，并帮助其刷锅、炒菜。期间，有一名年轻男子进入厨房，张中锋疑似与其认识，从两人表情来看，他们还貌似产生口角。

　　到了20时13分19秒时，这位年轻人用手故意触碰张中锋的胳膊，随后，两人共同离开厨房，进入监控盲区。

　　可40多分钟后的20时59分，张中锋却被两名男子拽着胳膊，从饭店大厅拖出扔到饭店门口，此时的张中锋并没死亡，他的手臂还在多次活动，但已经无法站立起来。

　　随后，视频中又出现几名男子，以及两名酒店女服务员，他的摩托也被推了出来。而张中锋躺在饭店门口期间，有人用脚多次接触其身体，是不是踢打，无法辨认。

　　整个过程，张中锋表现出痛苦状，但没人对其进行任何形式救治，直到警车出现在现场，张中锋仍然在地上躺着，肢体动作慢慢消失。 

　　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日前，民主与法制社记者找到“聚丰园”饭店后，发现这家饭店早已倒闭，店内的桌子被厚厚的灰尘覆盖，至于饭店老板和服务员的去向，记者经多方努力未能找寻到。

没有法定依据的“喝酒死”

　　张光银看到这些视频后，马上就找到王店镇派出所质问：“你们说是喝多了从摩托上摔下来，视频里的事怎么解释？”

　　可警方坚称张中锋是“喝酒导致死亡”。多次质问无果后，张光银选择了上访。从2014年至今，他从内乡一直上访到南阳、郑州以及北京，“我光北京就去了20多次。”张光银说。

　　他除了拿着7元钱买来的中央各大机关地址线路图一家一家找外，还买了一部视频播放机，在公共场合不断播放前述视频片段。

　　但近两年时间下来，张光银除了得到一大堆信访转办单外，没有为儿子死因带来任何实质推动。

　　期间，当地官方提出对他进行一些赔偿，“但只有4万元，乡政府出于维稳考虑出2万，派出所和饭店各出1万。”知情者说，即便这个赔偿数额，几方最后都没达成共识。

　　记者采访期间，还有内乡县官员说，张光银一直上访的原因就是想多要钱，但张光银并不认同：“如果我儿子真是喝酒死，我什么都认，但是其他死因的话，不应该有人负责吗？这是钱的问题吗？”

　　事实上，本来家庭就极度贫困的张光银为了上访，已经倾其所有。他的律师说：“每次去外地上访，都是把家里粮食一卖就走，着急时，砍一棵树卖了继续上访。”

　　内乡县警方对于该事件也自称十分苦恼。“他就是喝死的，我们公安在整个过程中不存在问题。”内乡县公安局一警察说。

　　不过警方也坦承，对于张中锋喝酒死亡的说法，官方目前并没有任何医学或司法认定。

　　当记者问到“张中锋喝酒死的依据是什么”时，王店镇派出所所长张永忠反问道：“你打听过张中锋生前是什么样的人吗？他因为酒后滋事，还被拘留过。”

　　不过，内乡县公安局向记者描述了张中锋死亡当天的大致活动轨迹。警方人员称，2013年12月9日，张中锋在西峡县找工作时中午喝了酒，然后乘车回到内乡县，在王店镇街上骑自己的摩托车去了“聚丰园”。

　　至于张中锋为何去这家饭店，警方未透露细节。据记者调查，张中锋此前在“聚丰园”帮过厨，饭店老板易主后，他没有正式在这里工作，但认识里面不少工作人员。

　　另据内乡县警方透露，他们传唤过饭店工作人员，都说张中锋喝醉了酒，可面对视频上的疑点，内乡警方没有详细回应。

　　记者还获悉，截至目前，内乡县公安局对张中锋之死并没立案，警方解释是：“他是喝酒导致的，这种案子不具备立案条件。”

尸检争议

　　在张光银的律师看来，王店镇派出所处理此事过于草率：“警察到现场时，张中锋还没死，至少该先救人吧，然后给县局汇报看看怎么处理。”

　　“从视频来看，我觉得喝酒死基本可以排除，但也不敢认定是被打死的，说其他原因猝死吧，又没证据。”张的律师说，张中锋下葬时间过长，死因很难查出来，“最主要的是，王店镇派出所在处理程序上有问题。”

　　有个疑问是，张中锋死后第二天当地公安提出尸检被张家人拒绝后，到底用不用尸检？

　　北京律师协会刑法专业委员会委员、法学教授张蕴章针对此类案件称：“《刑事诉讼法》第一百零二十九条规定，对于死因不明的尸体，公安机关有权决定解剖，并且通知死者家属到场。”

　　“根据这一规定，只要公安机关认为死因不明，就有权力决定解剖，不需要征得家属同意。家属不同意解剖，公安机关照样可以进行解剖。”张蕴章说。

　　张蕴章还说：“这样规定的理由是：1.检验尸体必须及时进行，以防止尸体上的痕迹因尸体变化和腐烂而消失。2.死因不明，就不能排除谋杀的可能。”

　　“通知家属到场，是公安机关的义务。家属是否到场，是家属的权利。家属是否到场不影响尸体解剖的进行。”张蕴章称。

　　内乡县公安局解释称，后期，他们也组织了团队准备对张中锋进行“开棺验尸”，但张光银还是不允许。

　　“可以开棺，公安局说，只能验一次，然后马上火化，如果我对鉴定有异议怎么办？化成灰了我找谁去？”张光银反驳道。

　　记者就此也采访了多名刑辩律师，他们普遍认为：“开棺验尸意义不大，因为下葬时间太长，即便存在他杀，现在也难以认定。”

　　那么，王店镇派出所在此事上，到底有没有过错？记者获得了两份由内乡县公安机关为张光银出具的信访事项答复意见书，奇怪的是，两份答复意见的内容大相径庭。

　　第一份是2014年6月27日答复的，承办人为陶康、郭梅，审批人为孙宪斌，孙是内乡县公安局局长。该答复表示，经过调查后：“追究派出所玩忽职守责任，由内乡县公安局做出决定。”

　　但到了2014年8月2日，另一份答复又改口为：“派出所民警在案件办理过程中严格依法执行，不存在玩忽职守行为。”内乡县公安局局长孙宪斌没有直接对此事进行置评。

　　民主与法制社记者调查发现，该事件矛盾的是，内乡县公安局民警既认同张中锋之死是一个谜，又始终坚持张中锋是“喝酒死亡”。

　　近两年下来，这一矛盾也成为张光银的心结，他希望通过上访，为儿子的死画上一个句号，但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我和老伴攒了6万多块钱，本来是让儿子结婚用，结果都花在上访路上了，现在想给他配个阴婚都配不起。”张光银说。

　　另外，张光银在上访过程中，他的身份证莫名其妙消磁了，当地警方至今也没有为其补办，“连临时身份证都没有给我办，现在我都是拿着户口本去上访。”张光银告诉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