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社会调查员的苦与乐
鲜为人知的“涉少”司法审前社会调查员,承受着不被社会认可的巨大心理压力,常年奔波在外,在一次次访谈、调查中,将爱心撒播在大街小巷、穷乡僻壤,也收获了感动与温暖。
“我是老宋,你宋哥,赶快回来一趟。”
“这事怎么能这么干呢?你缺心眼啊!”
这是留着浓密大胡子的老宋在工作中不经意间用到的两句话。也正是这两句话让河南籍夫妇总是惦记着要找机会答谢老宋、让常人难以亲近的“狼孩”亲切地叫老宋“叔”。
老宋,原名宋广耀,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2012年,应聘加盟北京市东城区阳光社区矫正服务中心,成为一名鲜为人知的“涉少”司法审前社会调查员。
在这里,宋广耀和其他20多名社会调查员一样,让“心理咨询”走出心理咨询室,将爱心撒播在大街小巷、穷乡僻壤。
然而,他们需要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这压力有的来自不被学校或涉罪未成年人父母认可,有的来自对帮教孩子“救急难救根”的无奈与心痛。
正如北京市东城区阳光社区矫正服务中心主任谢京所言,“没有丰富生活阅历、心理素质不够平稳的人,干不了这个工作。”
不可言说的“精神苦”
“大学毕业以后,再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地道的北京女孩钟洁,2014年参与社会调查11起,曾被司法机关评为先进模范,回忆从心理咨询师向社会调查员的转变,她称“精神上苦”。
“10年前在无锡上大学时,家里已给我买卧铺车票往返南北两地了,但做社会调查员后,偶尔还会火车硬座票都买不到,只能买站票去外地。最主要的是精神上苦。一上火车,人就开始焦虑。你不知道下一刻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
“很多时候,当事人家属告诉你,20分钟就到了,但往往坐车要一两个小时。”出差次数多了,钟洁总结出一个“四部曲”:先乘火车或高铁到省会城市,再坐大巴车到县城,然后租黑车到乡镇,最后坐三轮车到目的地。
这一点李敬华感同身受。一次,他和程燕予按照当事人家属提供的地址乘车赶到宁夏银川某地。当事人姐姐告诉他们,“这是我婆家,弟弟是娘家人,到娘家还有‘十里地’。”这“十里地”他们坐车3个多小时到了内蒙古,“后来才知道‘十里地’是当地的口头禅。”
但“这不算什么,更苦的是不被人理解”。有一次,在河南商丘,邱玉和同事找到村支书,话还没出口。村支书大烟锅在地上“咣咣”磕两下,黑着脸说:“我说句你们不爱听的话,这年头啥人都有,尤其是骗子太多。”当时,邱玉的心“咯噔”一下,“像被人使劲拍了一砖头,但转念一想‘人家也是为了保护孩子’。”
类似事情,甘劼在北京也遇到过。甘劼在对一名涉嫌寻衅滋事罪的未成年人审前调查时,费尽周折联系上对方家长,“对方不愿在家中接受访谈,预约在公园见面,聊到最后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警察,戒备心极强。”
“最难办的是对方不拒绝你,但蒙你。”李敬华在北京门头沟某学校调查时,事前联系好涉罪少年的班主任,并向其出示了调查员证、检察院委托调查函等手续。“起初,班主任也愿意配合调查,并表示可以在周末接受访谈。”
然而,周末李敬华打电话、发短信过去,对方一直不理不睬,“我每隔半小时打一次,并发短信告诉他‘我知道您可能面临一些压力,但我们走访不涉及学校本身,只想了解孩子的表现’。”但对方自始至终没有任何消息,既不拒绝,也不回复。
还有一次,李敬华和同事前往北京海淀区某学校调查时,涉罪少年告诉他们“学校就在家门口,可到了一打听,当地村民说‘学校黄了’”。原来该学校系民工子弟学校,早已因政策调整被撤销了办学资质。
除被误解、拒绝外,社会调查员内心世界还常会被“调查对象”深深触动与震撼。平扬在西安对一名涉嫌盗窃罪的少年走访中,孩子说“我最基本的要求是有一个三口之家”。这让平扬差点落泪。
原来该少年父母离异,且各自已重新组建家庭。“这个孩子特别好。我一开门,他很有礼貌地说阿姨好!我离开时,他还帮我去和出租车司机砍价。但孩子告诉我每年春节,都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过年。”
甘劼在北京走访的一个“累犯”孩子,更让他揪心。孩子父母离异,从小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第一次犯事从看守所出来后,他在某小区一个废弃屋子住了1个多月。”
奔波路上的感动与温暖
然而,在奔波的路上,社会调查员也遇到过感动与温暖。李敬华2009年开始专职从事“涉少”司法审前社会调查活动。在他眼里,社会调查“让心理咨询师获得了自我成长,以及自尊上的认可。很多时候,当自己被感动后,再去审视整个事件,会感觉特别温暖。”
时隔多年,李敬华依然常常想起,他和宋广耀前往甘肃平凉农村走访的一个场景,“一个光着屁股的小孩拉着狗说‘你们赶快过’。那种感觉特别生动,这是我们在城市永远难以看到的。”还有一次,李敬华在辽宁抚顺完成走访任务离开时,村支书特别嘱咐,“等这个事情过去了,记得来东北,我请你们吃铁锅炖大鹅。”
“当时,我们已经离开村庄有一段距离了,但还能听到当地村民在议论‘这两个人真是好人啊’!人家这么认可你,心里就特别感动。”事后,宋广耀再次回忆当时的情形说:“那种感觉特别不一样,说明我们做的是有良知的慈善事情。”
这次走访让宋广耀受益匪浅,也使他在帮教河北“狼孩”时,获得了更多力量与经验。2014年,北京市东城公安预审部门将一名多次犯案的未成年人交给宋广耀,希望他能帮其打开心扉,进行系统帮教工作。
该少年自小父母离异,父亲失踪多年,母亲已重新建立家庭,且“拒不承认是她的孩子”,家里没有人认他,他也不知道自己出生年月日,常年在外漂泊流浪。他平时住北京某公园,把去看守所叫回“姥姥家”,简直就是一个“狼孩”。
经走访,宋广耀得知,少年家庭关系复杂,父母离婚后,他被父亲送到亲戚家暂住,后因无人看管,流落街头,仅上过小学一年级。接到帮教任务后,宋广耀多次探望少年,用少年熟悉的语言、思维与其沟通,不断放大其身上优点。少年终于开口说话,“叔,我出去以后,想去看看我奶奶。”原来在家庭支离破碎情况下,少年儿时曾被奶奶照顾多年。
看守所司法鉴定结束后,少年因没有任何亲人不能保释,宋广耀又以长辈身份将其担保保释。两人分开时,宋广耀发现,初冬已至,“孩子还穿着夏天进看守所时的衬衣,于是又给了300元,让他买身衣服。”
“那孩子后来管老宋叫叔叔,偶尔也会打电话过来问候两句”。谢京没有想到,“狼孩”和宋广耀成了忘年交,北京市东城公安预审部门更没有想到“狼孩”会主动前往说明情况。
“(犯案的)大部分孩子都值得我喜欢。”平扬发现,孩子在本质上都挺好的。他们有自己的困惑,也有自己的梦想。有一次,平扬和李敬华风尘仆仆赶到涉罪少年老家,将带在路上充饥的巧克力、面包留给当事人的妹妹,“孩子单纯、稀奇的眼神让人险些落泪。”
“我们不能改变孩子犯罪的事实,但我们可以尽可能地去还原真相,包括孩子犯事前曾经获得过的荣誉、奖励,家里经济困难等。”谢京要求,每个社会调查员在对涉罪未成年人调查时,要最大限度将相关证据带回来,以便司法机关公正裁判。
谢京的这种“尽力而为”也常得到许多陌生人的支持。一次,她在联系河南许昌籍涉罪少年家属时,被当地派出所一名民警知悉。该民警没顾上吃午饭,专门开车将他们送到当事人家里,后因公事离开前,还特意嘱咐少年家属要设法将谢京等送到县城。
每每这时,谢京都格外感动,“就想着不管有多大困难,一定要将社会调查坚持下去。”也正是这种力量,谢京把这支最初只有6人的队伍带到20多人,从最初的单方面服务于北京市东城区法院扩充到检察院、公安局等整个司法系统,将审前司法调查触角由北京延伸到外省市,成为北京市唯一一家兼顾“内外调”的独立“涉少”审前司法调查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