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层智库建设之困
颇具“智库”角色的基层政府机关政研室,早已沦落为忙于应付撰写文案的部门,而提供决策意见和建议的功能,也几乎退化殆尽。而基层活跃的“政治家族”影子,更是直接影响“智库”的存在。
“智库?我们这里没有。”在谢东看来,县委政研室就是为县委领导起草、撰写各类文稿的部门,与“智库”的距离相差甚远。
2011年,谢东研究生毕业后,通过参加河北省公务员考试,进入河北某县县委政研室工作。在该县县委办公室,政研室只是众多科室里一个不起眼的小科室,一共3个人。
“我们主要为领导起草讲话稿,以及撰写一些文稿。”谢东坦言,他们的工作就是按照领导的指示,以及提供的思路,完成相关的文本创作工作,从来没有将“为领导层提供决策意见和建议”与他的工作相挂钩。
如今,官场正在悄然掀起一股“文风改革”的浪潮,所以,如何让领导的讲话稿更加耐听,更加接地气,才是谢东最紧迫需要思考的事情。
“政研室作为党政决策智囊团的角色,从省级政府到县级政府正处在一个渐变弱化的过程,到了县级基本就丧失了‘智库’应有的功能了。”上海复旦大学管理学院教授王近卫告诉民主与法制社记者。
王近卫认为,中国自古以来就有“郡县制,天下安”的说法,如今更是如此。县一级是国家重要的行政、经济单元,在党组织结构和国家政权结构处于承上启下的重要位置。因此,在以“顶层设计”推进国家治理能力和治理体系现代化的同时,也应加强“底层设计”。
“县级政府机关更应广泛倾听基层意见,完善社会决策参与机制,建立有中国特色的基层政府机关决策咨询专业机构。”王近卫说。
那么,当下在县级政权的运作过程中,谁来充当智库的角色?
一位在县政府工作的官员认为,“利益集团就是最好的智库,不管是在哪一个社会层面上。”
该官员表示,在基层,一些重大的决策,都是相关利益集团或者部门博弈与妥协的结果。
基层“智库”现状
有的县政研室的刊物,刊发的都是各乡镇、各部门主要领导的空洞之谈,没有一篇是反映现实问题的调研文章。
颇具“智库”角色的基层政府机关政研室,早已沦落为忙于应付撰写文案的部门,而提供决策意见和建议的功能,也几乎退化殆尽。
谢东所在科室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完成和参与县委下达的重点课题调研工作”,但他发现,工作3年多,仅是县委安排的一些文稿撰写工作就让他们疲于应付,“县级政研室参与调研工作的不多,市级的政研室就会多些。”谢东说。
据谢东统计,仅2014年,他就独立起草和撰写各类文稿200多篇,共计60多万字,“这些文稿都是按照领导的指示撰写的。”
记者随后通过电话调查的形式,对多省的县级政府调查得知,在我国县级政府机关里,并不是所有的县级政府机关都会设立政研室,而其“撰写材料”等功能一般由县政府办和县委办下面的一些综合科室承担,而记者也没有查找到“县级政府机关必须设立政研室”的相关规定。
而据公开资料显示,1985年之前,县级就没有设立政研室,只是在县委办公室设有调研股,直到1988年后,根据工作的需要,一些县委才成立了政研室。
“我们政研室是2000年成立的,机构级别为正科级,挂靠县委办公室,为财政全额拨款行政单位,经费、人员均由县委办公室代管。”谢东表示,这个机构也只是徒有虚名,充其量相当于一个股室。
记者调查发现,与谢东所在政研室的情况一样的县级政研室不在少数,由于县委政研室的编制均由同级党委代管,统筹使用,一些单位已经分不清到底谁占了政研室的编制,甚至谁是政研室的工作人员也无法分清。
据谢东介绍,一些县级政府机关虽然设立政研室,但是基本上没人了,“人员都被其他部门调去使用了。”
即使有一些县级政府设立了相对独立的政研室,但长期以来也鲜见调研成果,由于缺乏与调研工作紧密相关的经济类、管理类等方面的专业人才,许多调研工作反而被转到其他科室承担,“这或许是很多县级政府机关不设立调研室的原因。”谢东分析说。
这几年,谢东观察到一个现象,有的县政研室的刊物,刊发的都是各乡镇、各部门主要领导的空洞之谈,没有一篇是反映现实问题的调研文章。
一把手是“智库”?
“由于县委书记拥有绝对的拍板权,所以,一些县委书记的大脑反而成了下属研究的‘智库’。”一位学者表示。
在谢东看来,县委是全县的领导核心,县委书记是核心的核心,是主心骨,所以,县委书记的大脑就好比县级政府机关的大脑。
“我们县政府办公室是为县长服务的,县委办公室是为书记服务的,县委下达政令,县政府执行政令,所以,都是书记说了算,我们是努力实现领导的意图。”谢东说。
而媒体也多次报道,在现行体制下,县委书记拥有的权力既齐全又强大,不仅掌管着全县一切资源——决策权、人事权、财政权,甚至涉及公安、检察、法院的司法权——堪称一方“诸侯”。
“需要做一些重要的规划或者方案的时候,我们都是外包的,然后由‘专家组’来进行评估,最后由书记拍板。”谢东称,这些专家其实也是由政府各部门领导以及有影响力的社会人士组成。
据人民网报道称,安徽省定远县原县委书记陈兆丰为了达到敛财的目的,在县委组织部将乡镇换届干部调整方案交给他审阅时,陈把方案扔到一边说:“都是你组织部说了算,还要我这个书记来干什么?”而后,自己拿出已经设定的名单交由组织部去“按程序”考核。
而湖南株洲县县委书记龙国华在即将调任时,也突击提拔100多名干部,却没有受到任何质疑。
“由于县委书记拥有绝对的拍板权,所以,一些县委书记的大脑反而成了下属研究的‘智库’。”一位学者表示。
但复旦大学管理学院教授王近卫并不完全赞同这种说法,他表示,县委书记虽然具有相对集中的权力,也产生过一些腐败的行为,但县委书记不可能无所顾忌地为所欲为。“有人大、纪委,政协以及上级等部门的监督,同时,官场内部也会有利益在互相牵制,不可能都是县委书记一个人说了算。”
王近卫表示,要杜绝县级党委一把手演变成“一霸手”,就要实行民主集中制的基本原则,“民主集中制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党委的智库。”
“如果把县委书记当成‘智库’来用,那么难免不会出现‘专断专行’‘长官意志’‘拍脑袋’等现象。”王近卫告诉民主与法制社记者,在现有的体制下,基层“智库”建设并不完善的情况下,县委书记越要头脑清醒,越要按照民主集中制原则办事,充分利用集体的智慧,方能作出科学的决策。
“政治家族”影子
正如中国传统政治中的“官”和“吏”的关系,在实际运作中,具有深厚当地资源的“吏”,对地方政情的影响,很多时候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王近卫通过长期的观察发现,充当县级政府机关“智库”的常常有“政治家族”的影子。
“县委书记更多时候只能起到利益平衡的作用,而一些县级政府形成的‘政治家族’和外部利益集团相互之间的勾结,才是影响决策的主要力量。”王近卫说。
谢东也表示,在其所供职的县政府里,相当一部分人是“有关系的”。
一名政府官员也告诉民主与法制社记者,县一级的人才晋升结构出现固化的现象是最严重的,“已经形成了一个家族关系利益圈,一个固化的社会阶层。”
而冯军旗更是用自己的亲身经历,证实了这种说法。2008年,还是北京大学社会系博士生的冯军旗为了完成博士论文,开始到中部某县挂职锻炼,期间,他发现“政治家族”在当地非常普遍,并且占据了各部门的重要位置。
据冯军旗介绍,其挂职县的一位主要领导告诉他,“如果我的妹妹在县里工作,那么不用我打招呼,她的工作和提拔,都会处处受到关照,这是几千年来的政治传统。”
他发现,政治家族的大小,往往和家族核心人物的权力和位置成正比——核心人物权力和位置越重要,家族内出的干部也就越多。
虽然县委书记作为一把手,有权力过于集中的倾向,但是,由于现行体制下,县委书记和县长常由外面调任,而长期在当地经营的本地家庭政治力量,对当地政情往往有着巨大的影响——正如中国传统政治中的“官”和“吏”的关系,在实际运作中,具有深厚当地资源的“吏”,对地方政情的影响,很多时候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而政治家族在当地形成了地方势力集团。据冯军旗介绍,该县的一位主要领导经常感叹很多措施执行不下去,原因就是地方利益的阻挠和反弹。
除了突出的政治家族外,另外一张关系网就是,同学、同乡、干亲、战友等。而近年来干部选拔任用中民主推荐政策的实施,加重了关系在干部仕途中的作用,并导致了“拉票网”和关系运作的双环模型的形成。
同时,县乡官场的过度竞争也是关系盛行的一个重要原因。县乡干部是中国干部群体中数量最多的一部分,冯军旗所挂职的县有1万多名干部,却只有30多个副处岗位和4个正处岗位,这种差距带来的就是晋升的残酷竞争,竞争的一个结果就是关系的流行,导致每个干部都要关系运作,以增加晋升的概率。
一位乡党委书记对他说:“不找人不可能,关键是能不能找到人,能不能起作用,谁不找人都不行。”
冯军旗表示,在这种种关系中,除了血亲是自然的连接纽带,也是最强的连接纽带外,其他都是社会性的连接纽带,都需要编织和维持。
“在这样的情况,基层智库该如何建设,还真是一个难解的结,但随着反腐力度和改革的深入,相信会找到解决办法的。”王近卫说。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谢东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