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吕邦列的“民主生意”
农民吕邦列痴迷于民主。这位经商失败,转而投身“政治”,以期寻求自己人生突破口的普通农民,希望用递进式民主,解决农村的基层组织问题。
吕邦列正在低头缝补一把旧皮椅的靠背,飞针走线,手法娴熟。
他的手指纤细、灵活,右手中指第二节手指戴着一个金黄色的顶针,午后的阳光通过不大的窗户投射进来,把顶针照得发亮。
从哪一个角度看,吕邦列都不是一个“强人”。他头发稀疏、面色发黄,身体瘦弱,说话柔声细气有时还会含糊不清。就是这样一个人,2003年至2006年期间,因为替农民维权,在家乡多次遭村民殴打,并数次被打昏住院。
此时的吕邦列身上罩着一件过时的棕色夹克外套,穿在他身上晃晃荡荡的,脚上趿拉着一双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棉拖鞋,穿梭于两室一厅中,换针线和取出满载他“远大抱负”的一沓A4纸。
自2012年底至现在,在面对媒体、学者和农民时,他总会急急地从黑色提包里拿出5捆码得整整齐齐的筷子,演示递进式的民主,向众人“兜售”他的民主理论,且不容人质疑。这个时候的吕邦列会展现出与外表不相符的强势。
这位曾被《南方周末》评为中国农村基层民主运动“最有影响力的青年”之一的人,自2006年起,在北京和全国各地的农村已经“漂”了整整8年。这期间,他的身份来回变换。在北京,他是落魄的农民精英;在农村,则摇身一变成了高高在上的民间活动家。在角色的互换间,随手操纵着他的“民主生意”。
“农民精英”的转折
吕邦列开始了他的“政治行动”,第一个行动就是罢免本村原村委会主任。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是吕邦列的哥哥姐姐贴在他身上的标签。
吕邦列出生在湖北省枝江市百里洲宝月寺村的一个大家庭,兄妹8人中,他最小。吕邦列读高中时,父母均已60多岁,高一那年吕父去世,迫于经济原因,高二只读了半年,吕邦列便辍学回家。
“不安分”“想干出一番事业”是吕邦列对年轻时候自己的评价。正是基于这种性格原因,吕邦列没有像村里的同龄人一样找个农村姑娘,按时结婚、生子,而是开始了持续了十来年的“瞎折腾”。
种地,打工,做生意,为农民维权,吕邦列从百里洲起程,“折腾”一圈后最终又回到家乡。
吕邦列在百里洲重新站稳脚跟离不开《中国改革》农村版杂志。借助杂志的背景,他在百里洲“折腾”多年后,终于在老百姓心中树立了威望。
2000年,百里洲248户农民因避水搬迁,开始每户拿到国家补偿款1.3万元。无意中,吕邦列发现了疑点,怀疑镇政府克扣补偿款,遂找人签名,并将事情登在了《中国改革》农村版杂志上。回来后发现,镇政府又给每户补发了2000元。
“那会儿大家开始认可我。”他说。
2003年,吕邦列赴京参加了《中国改革》杂志举办的一个乡村建设培训班,在那里他认识了姚立法——湖北省潜江市人大代表,曾四次以自荐参选人身份竞选市人大代表,并高票当选,当时姚立法是潜江市一所电大的老师。
“认识姚立法是我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吕邦列表示。
那次会面,他们谈了很多。姚告诉他,竞选村主任、人大代表会有比较好的政治前景,能够为老百姓做更多的事。“在政治上有一个合法的身份会更好办事。”他说。
此后,吕邦列的注意力,逐渐转向基层民主。推进基层民主,在他看来是实现老百姓利益最大化的最好途径,“民主,只有民主才能解决老百姓的问题”。
随后吕邦列开始了他的“政治行动”,第一个行动就是罢免本村原村委会主任。
中途折戟的“吕式民主”
吕邦列推崇的民主路线半路折戟,宝月寺村再次回到了“专制政权”。
2003年6月23日,吕邦列提出《对村主任吕万科的罢免动议》。理由是非法收取“一事一议”费;非法任命村组干部;拒绝财务、村务公开;拒绝推行《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谈及此举的原因,吕邦列称,他主要是想证明:如果老百姓对村干部不满意的话,是可以罢免他的,“我想让老百姓看到民主的力量”。
但在提出“罢免动议”3天后,吕邦列即遭到棍棒袭击。在他的游说下,村民将他选为新任村委会主任。
此后,吕邦列的“民主之路”也并不顺畅。他上任后召开的第一次村民代表会议,就因为参加的人没过半数而流产。而因为其他村委会委员是上届班子的遗留成员,吕未能获得任何支持。
吕“上台”后,根据《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曾多次召开过村民代表会议,想要践行其中的“民主决策”和“民主管理”,但大多数时候会议以闹剧收场。开会期间他曾多次被上届村委会成员殴打,之后往往是吕擦干嘴角和鼻子里的血后,坐直身子,宣布继续开会。
而平日在村里,吕也常常遭到身份不明的人殴打。
孤身一人在村委会奋斗了一段时间后,吕邦列被架空,宝月寺村党支部书记一人独大。吕邦列推崇的民主路线半路折戟,宝月寺村再次回到了“专制政权”。
随后吕邦列渐渐与自己的偶像姚立法产生了分歧。分歧的原因则在于吕有了越来越多的困惑:我都当上村主任了,但乡村民主还是无法推行,无法让大家真正当家做主。“而且按照‘村组法’的方法做是实现不了民主的,‘村组法’本身就有问题。”
为了解开困惑,随后,吕邦列再次来到北京,寻找专家学者,期望获得理论层面的指导。
在北京,吕邦列拜访了很多人,但很多学者压根不理他。还有一部分学者认为《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没有问题,施行效果不好是吕邦列个人的问题。“太多人这样认为,但是我不服。”吕表示。
他想找到一种新的能够实现“民主”的方法,来证明自己没有错。
2006年,一个偶然的机会,吕邦列在北京“圈子”内一位朋友处,接触到了王力雄的《递进民主》一书。
“这本书把我心中所有的疑惑都解开了,我一口气读了五六遍,觉得这是个好东西”。
之后,吕邦列动用“圈子”里的人脉找到了王力雄的联系方式,很快两人便在北京市海淀区翠微中里的一栋单元楼里见了面。
发现新的“心灵高地”
在A庄,吕邦列拥有一个新的身份——北大教授,但这个身份最初来自哪儿,没有人能够说清楚。
吕邦列初次与王力雄见面的地方,便是现在他所寄身的两室一厅的单元房。单元房位于一楼,阴暗、潮湿,走进去会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在房间内,即使白天也需要打开灯,才能将周围的东西看真切。
房间装修简单,屋内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主卧室除了床外,全部是堆得高高的纸箱子。在接受民主与法制社记者采访时,吕邦列只好从角落拿出了一把旧轮椅,那是房屋主人留下的。坐下后,他用手抵住下巴,对着记者侃侃而谈,介绍递进式民主的可行性和必要性。
这套房屋是王力雄免费提供给他的,并且王力雄还为吕找了一份工作:照顾一位独身老太太。吕邦列的工作内容为早上陪她散步、吃早饭,喂宠物猫和狗,这些工作每天大约要花费两个小时,每年能拿到两万元左右的报酬,这笔钱足以让吕在北京生存下来。
相对清闲的工作,让吕邦列有大把的时间潜心钻研《递进民主》,并琢磨其实现路径。
说到关键部分,吕邦列拿出了代表村民、村民代表、村民小组的筷子,共5捆。每捆有不同的捆绑方式,他用这种方法演示民主、团结和力量的关系。这套讲解递进民主的方法是他在2012年底悟出来的,“这种方法简单易懂,专家和老百姓们很快就会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吕邦列期望这种方法能够获得更多人的认可,进而可以更好地传播、实践,为此他曾多次在专家、村民面前进行同样的演示,但效果却不理想。
在吕的思维中,递进式的民主由村民自由结合、推选村民代表、村民代表组成代表小组、小组代表选举村委会成员几个步骤组成,之后则需要按照《村民委员会组织法》召开村民代表会议,从而实现“四个民主”,即:民主选举、民主决策、民主治理、民主监督。
2013年底,通过“圈子”里的朋友介绍,吕邦列认识了山东聊城A庄村的村主任李长江。李长江当时因村内矛盾,来北京寻求支持,经人介绍认识了王力雄,并在王力雄的引荐下,认识了王口中的“民间活动家”吕邦列。
“我们很尊重文化人,所以当吕老师要来我们村进行递进民主的试验时,我就同意了,况且吕老师对这次试验非常有信心。”李长江表示。
在A庄,吕邦列拥有一个新的身份——北大教授,但这个身份最初来自哪儿,没有人能够说清楚。
去A庄之前,吕在山东还走访了其他几个村子,“别的村都拒绝他了。”李长江透露。
2014年,吕邦列每月去A庄一至两次,为村民反复演示筷子试验。期间,为让当地村民信服,还请了中国劳动关系学院的教师王江松一同前往。但王江松坦承自己去A庄就是“玩票”的,“我主要研究工会党建方面的东西,对基层自治根本就不懂。”
在A庄进行试验期间,吕邦列与李长江之间也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在李长江和A庄村委会的人看来,吕是一个好人,但太固执、爱钻牛角尖,根本不考虑村民和村里的实际情况,一门心思想按照操纵筷子那样来操纵村民,“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人比筷子要复杂得多。”李长江表示。
“吕老师把筷子操纵得很花哨,但只是看上去很美,现实中根本行不通,那完全是他个人的幻想。”A庄村委会副主任张强说。
但吕却认为,“现实中,像我这样思想超越的人太少了。”
放弃政治 回归经济
尽管他不情愿,但还是承认,他在A庄的努力失败了,并打算放弃A庄。
目前,吕邦列几乎不再去A庄,这意味着他在A庄进行的民主试验无果而终。问及原因,吕邦列表示是因为李长江的斗争思维太严重,“他想按照他自己的想法来指定下一届村委会主任,这和民主是背道而驰的,他要是能完全放手,让我来操作,试验一定能够成功的。”
“等大多数农民没有斗争思维了,这件事才能做好。”他同时表示,自己对递进民主仍充满了信心。
而对于当地老百姓对递进民主的反映,吕邦列很自信:老百姓完全能听懂,而且很支持我。但李长江却在私下表示,A庄村民对那些根本不感兴趣,只是因为吕邦列是从北京去的,为表示对他的尊重而随意附和而已。
在A庄,提及吕邦列,许多村民并不知道他是谁。一部分村民有时会恍然大悟地说一声:“哦,老吕啊。”而对于他做了什么,大多数村民似乎并不记得。
不再去A庄后,吕邦列大多数时间“窝”在窗户朝北的小书房里,在昏暗的日光中上网。他最近迷上了曾仕强、空海法师、净空法师等人的讲座,痴迷于易经和佛教。
尽管他不情愿,但还是承认,他在A庄的努力失败了,并打算放弃A庄。
“涉及政治就会有斗争,而且政治比较敏感。我现在准备从经济角度切入,继续推进递进民主的施行。”
11月3日,在接受民主与法制社记者采访的前几天,他兴冲冲地坐了10个小时的火车硬座,从北京赶到河南洛阳,考察了当地的一种水果——沙梨,并打算把沙梨引进他的家乡,用递进民主的思维在当地打造一个生态农业基地。
“那么多亿万富翁做生态农业都没能成功,主要原因是他们没让农民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结合。生态农业的关键是让个体农民之间自主协商调换土地。”吕邦列说,发展生态农业必须也要用民主思维才能成功。
吕邦列说,他已经与家乡百里洲一位主管农业的副镇长商量好了,对方会支持他的工作。他表示,他会让老百姓自由讨论、自由调换土地,绝对不强加干涉,要用民主的方法推进。而且预计到2015年11月份,会完成土地的调换,并自信地表示成功的概率在八九成,尽管这份计划目前仅停留在书面上。
而当被问及当地农民是否同意他的生态农业计划时,吕邦列有点生气,提高嗓门说:“我是为他们好,他们没有别的出路,这有什么不同意的!”
12月底,他现在所住的翠微中里的房子将被出售,他在不久之前收到了逐客令。到时,他将带着他最大的一笔财富——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本记满了电话号码的小本子只身离开北京,回到湖北百里洲。但他在家乡的房子已不复存在,回去后在哪儿安身,他尚未有打算,“说不定我以后还会回北京。”他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