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倾斜的军训场
8月24日,湖南皇仓中学军训教官和学生之间爆发了一场带血的冲突。冲突背后,是被群山裹挟的混沌、迷茫以及怨恨,军训最终成为一个发泄口。
“高级混混”“兵痞”是湖南龙山当地人贴在军训教官身上的标签。
在引爆舆论的皇仓中学军训事件中,教官这一群体始终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笼罩着。在为数不多的报道中,他们均以神秘的姿态示人,公众对这一群体知之甚少,一如困在群山中的龙山县人对外界的认知——模糊以致混沌。
9月11日,湖南省龙山县公布了8月24日皇仓中学军训教官与师生肢体冲突事件的处理结果。至此,军训事件至少被官方单方面地画上了“句号”。
当民主与法制社记者就事件的详细处理结果及事件经过致电龙山县公安局、人武部、宣传部相关负责人时,均被告知一切以当地官方通告为准,因为“那是全部事实”,而对最终的处理结果他们均表示,没什么可说的了,“已经结束了”。
但此前公众、学生和家长对通告的内容并不买账。
8月26日,龙山县官方通告发出后,经网络发酵,引发舆论的持续质疑。在新浪微博上拥有154万粉丝的网络“大V”“假装在纽约”总结道:这是什么剧情?女生勾引教官,老师挑唆,学生围殴教官,最后围殴不成,然后40个学生集体自残?!原来流氓教官一点错都没有?!
而据《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吴子茹回忆,通告出来后,学生和家长集体感到委屈、愤怒,“为什么要这样写我们?”他们反复诘问。吴子茹8月26日凌晨抵达了曾接收大部分受伤学生的龙山县人民医院,目睹了在后续的舆论旋涡中挣扎的学生、家长以及校方和政府的言行。
仓皇的皇仓
皇仓中学董事长陆继勇主持召开安抚会,会上陆继勇跟学生鞠躬道歉,并称“我没有保护好你们”。
8月25日下午,关于军训事件的第二张官方通告张贴在龙山县民族宾馆外和人民医院入口处,据《中国新闻周刊》报道,学生和家长原本在等待政府介入“帮助处理这件事”。这时候他们才突然发现,自己“搞错了”。自认为代表正义和无辜一方的学生和家长,在政府的正式通告里,逆转为“肇事者”。
愤怒和委屈写在了所有前来医院的学生和家长的脸上,他们想象中的靠山——龙山县政府,此时将他们抛弃了。
湖南龙山县四面环山,好多人终其一生也没有走出过县城,层峦叠嶂的大山将龙山县和里边的人与外界隔绝了。
在当地人眼中,政府就是天,政府的话应该是对的。随后,凡是父母在政府部门工作的学生们表示,家人告诉他们,不要再掺和这事了。有的家长甚至要带自己的孩子离开医院,因为害怕龙山地方政府找他们的麻烦。
更多的家长和学生则来来回回地反复查看通告,以确定政府确实“抛弃”了他们。最终,因愤怒贲张的血液冲破了对政府的敬畏之心,“一个学生将通告撕了下来”。
8月27日下午,皇仓中学高一年级的学生和家长手持公告上街聚集,走到了县政府经常开会的民族宾馆外“要个说法”。
随后,学生和家长被请到会议室,与官方对话。在场人员有龙山县公安局副局长,龙山县县长,皇仓中学董事长陆继勇、县宣传部主任田富荣等人。
据《新京报》报道,在会议室中,公安局副局长承认事件发生当天“教官喝了酒”这一事实。调查结果显示,教官喝了16瓶啤酒和16瓶稻花香。“稻花香是当地流行的白酒,每瓶大约2两。”有媒体记者在其稿件中描述。
事后,民主与法制社记者致电田富荣,询问事件的进展,田富荣表示,27日下午在民族宾馆,已经就通告对学生和家长进行了解释,而学生和家长也认可了这种解释,“已经相安无事了”。
而在学生和家长来到县政府的第二天,皇仓中学董事长陆继勇主持召开安抚会,会上陆继勇跟学生鞠躬道歉,并称“我没有保护好你们”。
在家长和学生的质问中,陆继勇透露他承受的外界压力很大,有些话不便多说,要大家“以国家大局为重”。
听了陆继勇的话,学生们变得惶恐不安了,眼睛里流露出的是紧张和局促,他们害怕自己给国家惹了麻烦。
“那是一群非常单纯的孩子。”曾赶赴当地的媒体记者表示。
两个群体的碰撞
相处了3天后,两个不同经历、不同背景、不同年龄段的群体爆发了一场震惊全国的冲突。
单纯、叛逆、个性张扬——涉事学生具有“95”后少年共有的性格特征,有的甚至是“00”后。
而涉事教官中,最年轻的24岁,年长的则三十几岁。田富荣表示,这些人都是转业和退伍的军人,有的甚至在部队当了八九年的兵。到学校做教官于他们而言,是一件好事:既能挣点钱,还能接触女学生,有的还希望能在军训结束后,“钓一两个妹子回家”。
但是在相处了3天后,两个不同经历、不同背景、不同年龄段的群体爆发了一场震惊全国的冲突,这场冲突甚至导致全国的公众讨论军训这一延续近30年制度的“存”与“废”。
2013年,在皇仓中学高一新生军训中,同样发生了学生被打的事件,但并没有引起过多的关注,事情随后不了了之。
而对于今年这次冲突的起因,没人能够说清楚。经过十几天的调查后,龙山县政府给出的答案仍然是以8月25日下午发出的通告为准,声称那是全部事实,并且准确无误,尽管公众并不相信。
值得注意的是,参与和学生斗殴的这批教官由县人武部统一招募安排,对学生进行为期7天的军训,每天200元的工资,“对他们来说,这笔钱可以补贴家用”。
对于事情的经过,吴子茹采访了多名学生,并还原了当时的场景:下午军训休息时间,学生和教官盘腿坐在地上休息,大家在互相说着闲话聊天。“田某”(通告中的女学生)扭头问右边邻班几个女生,“你们是哪个班的?”这个班的教官,即通告里提到的“毛某”,正侧身盘腿坐在两个班级中间,他听到问话后,可能以为是问自己,回头对她“难以形容”地笑了一下,没说话。
按照“田某”的理解,这位教官的笑,本身就带着开玩笑的意味。内涵可以理解为“偏不告诉你,看你能怎样?”“田某”问了两次,教官回头笑了两次。“田某”性格本就大胆活泼,“看到这位教官开玩笑,顺手从面前地上抓了一小把细沙碎石,往教官那边抛了一下。”见对方没有反应,右手上还粘着两三颗碎石,她随手又扔了出去。
教官毛某这时转过身来,拿出一根圆木棒,让她“把手伸出来”。田某缩着手说,“那你打轻点。”教官象征性地轻轻点了一下,一旁的男生们“轰”地笑开了。
随后,一片“欢笑”气氛中,班主任刘运杰开玩笑地叫男同学们给这位教官“打油”,这是个亲昵的游戏,4个人各执一个人的四肢,在空中甩过来甩过去。学生们嘻嘻哈哈,站着没动,班主任开玩笑地说,“谁不上去等下就罚谁跑10圈。”男生们吵闹着一拥而上。
下午的军训结束后,教官们没有去学校的食堂,而是去了校外边的小餐馆喝酒、吃饭。
6点过后,戏剧化的一幕出现在了在校外卖水、卖饭的小贩的眼中:教官们在打学生,而且打得惨不忍睹!皇仓中学的操场正对着马路,围墙则是一排铁栏杆,操场内的冲突被小贩们一览无余。
冲突的结果是,一名教官、班主任刘运杰和40名学生受伤,被送到医院救治。很多学生被打骨折、流血,刘运杰被打晕。
随后,在县城内,教官打学生的事情开始迅速蔓延。小餐馆的老板表示,教官们在喝酒时就商量着要怎样对付学生和老师。
在龙山县,退伍回乡的教官是一个被边缘化的群体,他们的疯狂行为更像是一种发泄。
所有人的惨败
龙山县城在全城修路,漫天都是灰尘,糟糕的环境一如事件中混沌的各方,其实,在这场冲突中根本没有获胜方。
龙山是国家级贫困县,农民人均纯收入3000多元。从县城出发,到距离最近的张家界,需要4到5个小时的车程才能走出那片大山。
那些肇事的教官多出生在农村,从部队转业后被分到了县城里的人社局、残联、城管局、环卫所等单位,每月拿着1000元-2000元的工资度日。其中5人是农村户口,没有任何工作单位,整日游荡在大山中。
9月11日,龙山县公布了事件的处理情况,依据《治安管理处罚法》《中国共产党纪律处分条例》和《事业单位工作人员处分暂行规定》等法规,对涉事的10名教官分别给予行政拘留、留党察看、党内严重警告、降低岗位等级、罚款、行政记过等处理,并由涉事教官承担一定数额的医疗费用。
龙山没有任何支柱产业,唯一的卷烟厂在10年前已经倒闭。在山上种植百合和烤烟是当地农民的主要经济来源。受限于贫穷和闭塞的生活空间,农村辍学率较高。当地的年轻人早早地走出学校,跟随父辈在山上刨几年食后,便结婚、生娃,20来岁时,往往已经是一两个孩子的父亲了。
相比较之下,退伍回乡的老兵和当地同龄人的生活并没有出现在同一条轨道上,而且在层出不穷的年轻人跟前,这些退役老兵并没有太大的竞争力,很多人至今还没能娶上媳妇。
当地中学每年一次的军训,对这些退役老兵来说,犹如一个节日。被地方武装部选中后,他们可以从贫穷的农村来到县城,聚在一起。战友重逢,共同欣赏这座县城的灯红酒绿。同时,还可以一起去K歌、打架、喝酒,聊一聊所带的军训班里哪一个女生和自己关系比较好。“这段时间,他们的凝聚力非常强。”接受本社记者采访的吴子茹表示。
此次事件,地方政府除了对教官进行处罚外,还对皇仓中学相关负责人和教育局的相关人员也进行了通报批评。而对于班主任刘运杰,除了8月25日通告中提及的暂停班主任职务外,再无涉及。
刘运杰受伤严重,下一步他打算回农村老家散心、调养身体。对于自己经受的一系列事件,他不想也不敢做过多的追究,他的妻子是一个乡镇的副镇长,他不能连累她。
在此次事件中,受伤严重的学生罗阳被送到了恩施的医院接受治疗,此后罗阳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9月12日,民主与法制社记者再次向田富荣询问了学生的最新情况,田富荣表示,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学校就恢复了正常的秩序,由湘西州府吉首紧急调来了一批教官(非预备役),军训正常进行;目前,学生也全部出院返校,正常上课,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就像一场冷空气南下途经了皇仓中学,在这座大山中,人们普遍只是打了个寒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