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团取暖“同命人”

    在失独者们的世界里,有人哭泣悲伤、有人敏感脆弱、有人奔走呼号,面对心理创伤、政策保障和养老问题,他们亟须被关爱。

  进入5月,北京的天气开始变得燥热起来,但是对于今年55岁的张云来说,却时常感觉到身体在不由自主地阵阵寒战。

  “整整120天了。”张云闭上眼睛,儿子离开的那一刻还像是刚刚发生的事。自从半年前30岁的独子因病离世,她觉得自己的心也随之一同离去了。

  “痛,痛得无日无夜,整天心里空荡荡的。”张云说,儿子走后,她试图让自己变得忙碌起来,希望可以分散一些思念儿子的情绪,但是她失败了,也曾找过几次心理医生,都无济于事。

  无意间,她在网络上加入了一个QQ群,群里面都是像她一样失去孩子的父母,他们分布在全国各地。彼时,她才知道,这个国家还有那么多的人——和她一样,正饱受着丧子之痛。

  这群失独者聚集在网络上,对于自己的未来,他们——看不到,看不到,看不到。

QQ群里的“哭声”

  一位失独者称,社区志愿者的关怀让他感到浑身不自在,像是在时时提醒他失去了孩子,而他自己并不需要这种被人可怜的感觉。

  几乎所有失独者的QQ群,都需要身份验证才能加入,唯一的问题就是:你是否是失独者?

  通过这样的方式,这群拥有相似经历的人在网上相识相聚,相互倾诉、彼此安慰。他们并不称自己为失独者,在他们看来,QQ群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同命人”,不仅如此,世界上所有与他们一样失去了孩子的人,也都是“同命人”。

  群里面很热闹,每天都有人打招呼、问候或是就某一话题展开讨论,但绝大多数情况下,话题离不开失独。

  “虽然很多失独者在网上表现得很活跃,话很多,但是现实生活中可能非常封闭、孤独。”凭着多次与失独者的深度交流,北京某研究所心理咨询师张青告诉民主与法制社记者,“这种巨大的反差,反映出他们的内心其实是封闭的。”

  张青认为,失去孩子这样一种经历,会让失独者们产生严重的心理创伤,而选择与相同经历的人在一起,会有“同病相怜”的安全感,尽管这样仍然很虚幻。

  “人际之间的交往离不开互动,见面相互问候是最基本的礼貌。试想一下,如果一个失独母亲遇到一个不清楚她家庭状况的朋友,被问及孩子的工作生活情况,她的心理会怎样?”张青说,“尽管这样的问候并不是有意去揭她的伤疤,但减少与周围人甚至与整个社会的交流,会让类似事情发生的概率变小很多。对外界封闭,在失独者们看来是一种自我保护。”

  因此,很多失独者都表示,自己更愿意与“同命人”聊天。

  “我相信这样的事不论是对谁,打击都是一样的。他们(其他失独者)更能体会我的心情,我的有些观点也会获得支持。”一位失独者道出了其中的原因。

  除了网上,现实中也有很多为失独者们建立起来的联盟或组织,多是街道社区或公益机构组织活动和探访慰问。相比之下,失独者们更愿意参与“同命人”组织的活动。

  曾有一位失独者称,社区志愿者的关怀让他感到浑身不自在,像是在时时提醒他失去了孩子,而他自己并不需要这种被人可怜的感觉。

  421日,来自全国的240余名失独者代表进京,向国家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咨询政策、表达诉求;512日,百余名失独者在西安参加了“全国失独者牵手同行走出阴霾西安聚爱联谊会”;515日,十几名来自各地的失独者在山东潍坊聚会。越来越多的失独者们选择走下网络聚集在一起,或是游山玩水,或是表达诉求,通过集体行动获得心灵上的慰藉。

  对于失独者“抱团”的现状,张青认为,这有助于帮他们敞开心扉、放松心情,但他也表示了自己的担忧:“失独者们往往非常敏感,而且犀利,整个群体中一旦出现一个‘挑事者’,那么对于所有人的影响将是不可估量的。”

  张青口中的“挑事者”是指一部分人在经历丧子的打击后,变得孤僻偏激,听不进任何劝告,执意认定某个臆想的观点。

  “有人曾在群里散播宿命论,认为失去孩子是上天的惩罚,是‘命’,就像‘同命人’这个说法一样,将一切归咎于命运,这都是非常消极的态度。”张青说,只要有这样的观点出现,QQ群里一定是“哭声”一片,“这是抱团行为所带来的一种可能性后果,对于失独者来说是非常不利的。”

  

“我真的做不到坚强”

   2008年汶川大地震,孩子被埋在了学校的废墟之下。匆匆从外地赶回的母亲只望了一眼孩子的坟头,便二话不说纵身跃入身后湍急的河中。

  对于张云来说,加入这样一个集体的最初目的很简单,她希望能够借鉴其他人走出阴霾的例子,让自己不再痛苦。但是,她又一次失望了,“每天看着他们在群里聊天,很多时候反而更加伤心了。”她发现,没有人真正走出来。

  52岁的陕西人陈忠已经出现了严重的幻听,在独子离开后的5年间,他每天都能听到儿子说话。“他说‘爸爸,我害怕,有很多人,不安全,你藏起来不要出去’。”回想起儿子的“话”,陈忠自己似乎真的进入了那个情境,变得恐惧起来,“但是除了我,其他家人都听不见。”

  他去过医院,医生说是压力太大造成的,“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呢,该怎么解决?没有人能帮我。”陈忠有些绝望。

  对于失独者来说,物质的需求可能更好满足,而精神的空虚和心理的创伤才是最难以抹平的伤痕。张青告诉记者,目前国内对于失独家庭的心理治疗几乎是空白。

  “只有他们主动寻求心理医生帮助的时候,才能接触一二,往往这个时候他们的心理创伤已经非常严重了。”张青说,“刚刚经历失独痛苦的初期阶段,是帮助他们治疗创伤的最佳时期,心理医生和志愿者在这一时期介入的话就能够起到非常好的效果。但是现实状况让人非常遗憾。”

  曾有一对四川夫妻,将独生子留在老家上学,夫妇二人常年外出务工,只为了能够多赚些钱让孩子有更好的生活。2008年汶川大地震,孩子被埋在了学校的废墟之下。匆匆从外地赶回的母亲只望了一眼孩子的坟头,便二话不说纵身跃入身后湍急的河中……尽管随后被众人救上来,但只剩下半条命的母亲依然声声念叨着“不想活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用‘空椅子疗法’马上对她进行了心理治疗,效果非常好,过了一段时间她就缓过来了,不再想着寻死。再加上当时的大环境,有很多人家像她一样都失去了孩子,这样的背景也有助于她恢复。”张青说。

  尽管在张青看来,及时介入非常有效,但在现实生活中,几乎所有的失独者在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那个阶段,并没有得到相应的心理治疗,“这个阶段一般是3个月到3年,过了这个阶段后,失独者们的心理创伤就很难治愈了。”

  从不同的新闻报道中都可以发现,不论是个体还是集体,失独者们都不愿意提及孩子的事,只要一提起,就会泪流不止。

  “为了家人、朋友和所有关心我的人,更为了离去的孩子,我知道自己必须要坚强,哪怕是表面上的坚强,但是我真的做不到,无时无刻都是儿子的样子,刻骨铭心的痛啊!”张云已经面临崩溃,但她却不知该如何解决,她害怕今后余生都会如此痛苦地度过,但她也相信,任何事都改变不了她的心境。

  

“想办法再生一个”

   王晓华显得有些急躁,她认为失独者应该尽最大可能地再次怀孕,用新的生命代替已去的孩子。

  失独者们多已年过半百,失去孩子的痛苦是他们需要面对的现实,而即将到来的养老问题,则是他们更为担忧的。

  很大一部分失独者在当初响应了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但是没有想到会经历中年丧子。在缺少精神慰藉、又没有详细的保障措施之下,他们选择了将矛盾的焦点对准国家政策。

  作为421日那次集体信访中的代表,“笛妈”对媒体表述了失独者的诉求:一是失独群体的出现是国家计生政策的后果之一,失独者要求国家对失独者给予行政补偿;二是要求建立针对失独者的养老保障制度及细则条款。

  但是,官方以“没有相关法规支持相关诉求”的回复,让失独者们再次陷入失望之中。

  曾有地方民政部门工作人员表示,尽管按照规定每月都会有补助发放给失独者,但是很少人会去申领这笔钱。一些失独者也间接表达了同样的观点,他们不希望被别人“另眼看待”。

  与“笛妈”的诉求不同,东莞的王晓华每天在QQ群里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想办法再生一个”,她是“宝宝覆盖法”的拥护者。

  “很多群里都不让提这个,觉得这种做法是对离去孩子的不尊重,但是再生一个真的可以帮助‘同命人’重拾希望。”在与记者的交谈中,王晓华显得有些急躁,她认为失独者应该尽最大可能地再次怀孕,用新的生命代替已去的孩子。但是群里很多人很抗拒这个话题,有一次她还因此与人吵了架。

  现实生活中,一些失独家庭尝试过再次怀孕,但是由于年事已高,加之自身其他一些疾病,成功率非常低,有的甚至尝试过两三次,都没能成功。

  王晓华的最大诉求是国家能够出资为失独者建立一个专门的医院,以帮助更多的失独母亲重新拥有自己的孩子,她的观点也得到了一部分失独者的支持。

  “很多医院没有相应的技术,而且对于我们这群人非常敷衍。”王晓华曾经去当地的医院咨询怀孕的事,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依然让她觉得气愤,“他们(医生们)根本不了解我的感受,他们不知道重新有一个孩子对我来说有多大的意义。”

  网络上的失独者QQ群几乎每天都有新人加入,那些不断闪烁的QQ头像,仍在不断地相互诉说外人难以理解的悲伤。

  在失独者们的世界里,王晓华依旧每天在宣传“宝宝覆盖法”,笛妈仍被“同命人”视为维权代表,张云依然在寻找更好的方法,对未来抱有一丝希望。

  陈忠仍在忍受幻听症的折磨,他还是每天能听到儿子的呼喊:“爸爸,我害怕,有很多人,不安全,你藏起来不要出去!”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