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华秘狱:哲宗孟皇后巫蛊案始末
值得一提的是,本案曾在审结后,按照常规启动“录问”程序。录问是在徒以上案件推劾案成后,另行择员进行的独立复核程序。“国家断徒以上罪,皆须勘鞫(kān jū)子细,案牍圆备,断官录问,然后行刑。”其基本功能在于对原审判决事实认定与法律适用进行全面审查。对于徒以上案件,法司经审阅案卷、审录、查验证据等程序,若罪囚伏辩,即依法进入检法断刑程序:若罪囚翻异、称冤,即转入重鞫别勘程序。“瑶华秘狱”因清晰展现引对、书状及奏狱等录问环节,故而值得特别关注。内押班梁从政、管当御药院苏珪与皇城司鞫问完毕后,哲宗命侍御史董敦逸覆录。
绍圣三年(1096年),哲宗皇后孟氏因遭诬陷废除,幽禁瑶华宫,史称“瑶华秘狱”。孟氏为眉州防御使、马军都虞侯、赠太尉孟元孙女,据《宋史·哲宗昭慈圣献孟皇后传》记载:“哲宗既长,宣仁高太后历选世家女百余入宫。后年十六,宣仁及钦圣向太后皆爱之,教以女仪。”元祐七年(1092年),以孟氏“能执妇礼,宜正位中宫”。然而,仅仅时隔4年,这位以贤良淑德著称的孟皇后即因卷入巫蛊案而惨遭废黜。那么,此案为何称为“瑶华秘狱”?又究竟“秘”在何处?
巫蛊祸起
北宋瑶华宫位于汴梁安定坊。仁宗景祐元年(1034年)十月癸酉,曾安置废后郭氏于安和院,并改院名为瑶华宫,此乃宋代失位后妃幽居瑶华宫之始。哲宗朝“瑶华秘狱”的发生,则须从孟皇后的女儿福庆公主说起。据《宋史》记载:会后女福庆公主疾,后有姊颇知医,尝巳后危疾,以故出入禁掖。公主药弗效,持道家治病符水入治。后惊曰:“姊宁知宫中禁严,与外间异邪?”令左右藏之;俟帝至,具言其故。帝曰:“此人之常情耳。”后即爇(ruò)符于帝前。宫禁相传,厌魅之端作矣。
显然,哲宗最初并未将符水治病与巫蛊相互联系。然而伴随事态发展,道家治病的符水竟成殃及甚众的祸水,更成为刘婕妤(后为昭怀刘皇后、元符皇后)攻讦孟皇后的致命杀器。《东都事略》关于此案细节的记载与《宋史》颇有不同:“方公主病革,忽有纸钱在旁,后顾视,颇恶忌之,意自婕妤所遣人持来,益有疑心。”刘婕妤、内侍郝随等人将福庆公主夭折与孟后六姊符水治病、听宣夫人燕氏等祷祠三者相互勾连,意在将孟皇后定性为蛊毒厌魅罪行之主谋。此后,方有瑶华秘狱之兴,皇后孟氏之废。
由于巫蛊行为伪讬鬼神,紊乱纲常,故为历代王朝所严厉禁止。唐宋律典将蛊毒厌魅归入十恶重罪,予以严惩。《唐律疏议》规定:杀一家非死罪三人、肢解人和造畜蛊毒厌魅三类犯罪“安忍残贼,背违正道”,故谓“不道”。《唐律释文》则将“造畜蛊毒厌魅”解释为“事邪鬼惑,用人为牲。又将人名姓,告此邪魔。令人病死癫狂,皆能害人性命,是阴行不轨之道。”《宋刑统》在承用《唐律》基础上规定:“厌魅者,其事多端,不可具述,皆为邪俗阴行不轨,欲令前人疾苦及死者。”此款应为本案中罪名认定和罚则施行的直接依据。
皇城置狱
宋代诏狱,“体大者多下御史台,狱小则开封府、大理寺鞫治焉。”绍圣三年(1096年)“瑶华秘狱”却颠覆以往惯例,专责皇城司置狱审理。那么,皇城司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呢?本案为什么由皇城司鞫问呢?
皇城司本名武德司,在左承天门内北廊。太平兴国六年十一月改为皇城司,执掌“皇城管钥木契,及命妇朝参,显承殿内取索事。”实际上却是中央特务机构,是受皇帝直接差遣的特殊侦缉组织,具体承担秘密侦察、搜集情报和治安管控等任务。司马光《论皇城司巡察亲事官札子》曾言:“切以祖宗开基之始,人心未安,恐有大奸阴谋无状,所以躬自选择左右亲信之人,周流民间,密行伺察。当是之时,万一有挟私诬枉者,则斧钺随之。是以此属,皆知畏惧,莫敢为非。”因“瑶华秘狱”事涉中宫,干系重大,选择皇城司侦讯审问,可以保障君主有效掌控案件审理走向,有效消弭案件的负面影响,最大限度维护皇室威仪。
孟皇后巫蛊案发之后,哲宗曾召集宰相商议对策。章惇请礼官共同商议对策,蔡卞认为孟后犯法,无须礼官,“乞掖庭置狱,差宦者推治。”哲宗遂令内押班梁从政、管当御药院苏珪于皇城司鞫问。
值得一提的是,本案曾在审结后,按照常规启动“录问”程序。录问是在徒以上案件推劾案成后,另行择员进行的独立复核程序。“国家断徒以上罪,皆须勘鞫子细,案牍圆备,断官录问,然后行刑。”其基本功能在于对原审判决事实认定与法律适用进行全面审查。对于徒以上案件,法司经审阅案卷、审录、查验证据等程序,若罪囚伏辩,即依法进入检法断刑程序:若罪囚翻异、称冤,即转入重鞫别勘程序。“瑶华秘狱”因清晰展现引对、书状及奏狱等录问环节,故而值得特别关注。内押班梁从政、管当御药院苏珪与皇城司鞫问完毕后,哲宗命侍御史董敦逸覆录。
《宋史·哲宗昭慈圣献孟皇后传》曾言皇城司“捕逮宦者、宫妾几三十人,搒掠备至,肢体毁折,至有断舌者。”而《独醒杂志》的记载不仅可以与此印证,更详尽记载了录问程序中提审、书状等内容:“公入狱引问,见宫官奴婢十数人,肢体皆毁折,至有无眼耳鼻者,气息仅属,言语亦不可晓。问之,只点头,不复能对。公大惊,阁笔不敢下。内侍郝随旨促之,且以言语胁公。”显然,本案干系人等在原审阶段遭遇非法刑讯,以致无法参与录问程序。“敦逸畏祸,不能刚决,乃以奏牍上。”董敦逸事后曾上疏力辩孟后之冤:“瑶华之废,事有所因,情有可察。诏下之日,天为之阴翳,是天不欲废之也;人为之流涕,是人不欲废之也。臣尝阅录其狱,恐得罪天下。”绍圣三年(1096年)九月乙卯,废皇后孟氏为华阳教主、玉清妙静仙师,出居瑶华宫。
秘狱释疑
收录于《宋朝大诏令集》的《废皇后孟氏诏》详细记述了所谓“巫蛊”案的审理细节:“皇后孟氏,旁惑邪言,阴挟媚道,迨从究验,证左甚明。狱辞其孚,覆按无爽。废居瑶华宫。”同案王坚、法端、燕氏处斩,“凡所连逮,以等第定罪。经由失几察等官,贬秩罚金有差。”
然而,“瑶华秘狱”确实是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的一宗铁案吗?答案却是否定的。其实,本案根源在于刘婕妤和孟皇后之间的宫闱争斗。《宋史·昭怀刘皇后传》明言:“时孟后位中宫,后不循列妾礼,且阴造奇语以售谤。”巫蛊案发以后,当年为哲宗选立中宫的高太后已经去世。当哲宗下诏处置孟氏时,曾有多名朝臣对此案提出质疑。殿中侍御史陈次升《上哲宗论内治》对本案可疑之处有所揭露:“所治之狱,不经有司,虽闻追验证左,而事迹秘密,朝臣犹不预闻,士庶惶惑,固无足怪。”右正言邹浩《上哲宗乞追停贤妃刘氏册礼别选贤族》曰:“孟氏之罪,未尝付外杂治,果与贤妃争宠而致罪乎?世固不得而知也。”宋人庄绰《鸡肋编》曾借瑶华宫前货卖环饼小贩之口,表达了对孟皇后的同情:“绍圣中,昭慈被废居瑶华宫。而其人每至宫前,必置担太息大言,遂为开封府捕而究之。无它,犹断杖一百罪。”面对疑点重重的“瑶华秘狱”,朝廷最终选择强行定案方式从速了结。
值得注意的是,宰相章惇在此案中扮演了极不光彩的角色。据《宋史·章惇传》:“惇又以皇后孟氏元佑中宣仁后所立,迎合郝随劝哲宗起掖庭秘狱,托以左道,废居瑶华宫。其后哲宗颇悔,乃叹曰:‘章惇坏我名节’。”诚如《古今纪要》所言:“章惇迎合于外,而郝随挤排于内”,所谓“瑶华秘狱”,意指该案审讯程序存在严重违法情形,属于锻炼成狱,牵强定谳。可以认为,“瑶华秘狱”实质上是哲宗亲政后,由章惇等人精心策划,清算宣仁太后政治影响的专项行动,孟皇后则在客观上成为新旧党争中政治博弈的牺牲品。
与中国历史上众多失位妃嫔命运轨迹相似,孟皇后本应形影相吊,终老离宫。然而,孟氏最终却成为一位屡遭废立、身历四朝、两度垂帘、定策国难的传奇女性。哲宗逝世后,神宗钦圣皇后向氏临御,念及孟后无罪,“乃召入复位,号称元佑皇后。”徽宗崇宁元年(1102年),复居瑶华宫,加赐希微元通知和妙静仙师。靖康元年(1126年),京师陷落,二帝北狩,“时六宫有位号者皆北迁,后以废独存。”此后,孟氏又在“邦昌僭位”和“苗刘之变”之际垂帘听政。“瑶华秘狱”造就了孟氏跌宕起伏的坎坷命运,却意外地为赵宋王朝保留了法统神器,于赓续国祚,功莫大焉。
(作者分别为西北政法大学教授、博导;西北政法大学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