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涞源“反杀案”始末

2018年7月11日晚，黑龙江男子王磊持刀具，翻墙闯入河北保定涞源县王新元家中。双方发生冲突后，王磊被反杀。不久前，检方做出决定，王新元一家系正当防卫，不予起诉。

200多天时间里，王新元常常思考，他是否要为“杀人”行为担责？检方近日称不用。这个河北省涞源县农民有些诧异，但选择相信法律。妻子赵印芝和他一样，走出看守所大门后也难掩激动。两人都有种难以描述的情绪：踌躇中带着希望。

夫妻俩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路人甲”，与之对视，既无警惕也无惊喜。女儿晓菲原本在张家口安心读大学，突然闯入的王磊，让他们全家恐慌数月。

2018年7月11日晚，王磊带刀翻墙进入王新元家，在故意伤害了夫妻俩和晓菲后，三人合力反抗，致王磊死亡。

那天后，王新元的家暂时散了。三人均以涉嫌故意杀人被刑事拘留。晓菲则先被取保候审出来，警方后期解除了该强制措施。

直到不久前的3月3日，他们终于以自由之身在宾馆团聚。王新元和妻女相拥而泣，他们差点被这场事件夺去魂魄。不过庆幸的是，终于能在这个春天，见到家乡绽放的繁花了。

“让你全家不得安宁”

1米8个头的王磊容易冲动，如果与其发生争执，很少有人占据上风。去年25岁的他还在北京一家饭店当传菜生。河北人晓菲，怎么也不会想到，会与这个东北男人产生交集。

近几年，晓菲家里并不顺利。父亲王新元干农活时，从树上跌落腿部留下残疾。为贴补家用，母亲赵印芝到北京一家饭店打工，王磊就在这里。2018年2月寒假，晓菲来此做服务员。

入职20多天后，因一次同事间聚餐，她和王磊才有说话的机会，但并没发生任何事情。

一个月后，晓菲返回张家口的学校，王磊常发微信表达关心，有时还会猝不及防地发送视频聊天。王磊提过要送衣服和礼物，被晓菲拒绝了。同年4月的一天，在没打招呼的情况下，王磊寄来一盒蛋糕，这是晓菲唯一收下的东西。

慢慢的，晓菲看出王磊的心思，并告诉他自己已有男友了。王磊称，只把她当妹妹。

2018年4月28日，五一小长假。晓菲想先去北京看妈妈，然后再回保定涞源县老家。她把车票信息告诉了王磊，王磊去车站接了晓菲，两人打车返回饭店。

途中，王磊表达了爱意，让晓菲离开男友。晓菲拒绝后，他也无过激表现。

2018年4月29日晚，在打工的饭店附近，王磊阻止晓菲回住处，并拿走了她的手机和钱包。当时，王磊非常生气，在再次求爱被拒后，于当晚凌晨1点多将晓菲带到一个偏僻的停车场，对其实施了猥亵。晓菲的手和胳膊出现了瘀青。直到凌晨4点，母亲和同事才找到她。事后，晓菲在北京报了案。

晓菲与母亲担心事情会进一步恶化，于2018年4月30日从北京回到了涞源老家。王磊通过打听，于5月1日追到晓菲家。

无奈，晓菲家人将其送到派出所。警方调解后，王磊依然没放弃。“五一”假期结束，晓菲返回学校。王磊又两次到学校寻找。晓菲不仅报了警，而且还告知了学校。学校还制定了针对王磊的应急预案。

处于恐惧中的晓菲，不断与父母联系。王新元夫妇担心女儿出事，又将她接回涞源县乌龙沟乡邓庄村的家，并继续报案。

在晓菲和父母从派出所返回家不久，王磊又出现了。晓菲的哥哥王欢只好再次报警。乌龙沟乡派出所民警到现场未发现王磊。家人只好将晓菲送到县城躲了起来。

大约到了2018年5月19日，王磊再次去了晓菲家。王新元还与他进行了面对面沟通，王磊向其要了600元后，说不再纠缠。

觉得没事了，王新元将女儿接了回来。一天后，王磊又来了，还以自杀相威胁。三番五次侵扰，让王新元一家苦不堪言。

邓庄村委会证明显示，王磊经常带刀在村里游荡，“无视法律，气焰嚣张”。警方再次去村里时，王磊则躲藏了起来。

王磊还恐吓晓菲，如果不和他恋爱，会让她全家一生不得安宁，并要骚扰20年。

就这样，从2018年5月到6月，王磊先后6次到晓菲家中、学校等地对其和家人不断骚扰、威胁。全家人先后躲避到县城宾馆、亲戚家居住，多地公安机关对王磊的训诫也没有效果。

2018年6月底，晓菲家人只好借来两条狗护院，不仅在院中安装监控设备，还在卧室放置了铁锹、菜刀、木棍等，并让晓菲不定期更换卧室予以防范。

深夜反杀

被王磊骚扰时，晓菲的哥哥王欢问过警察：“他要是打俺们，失手打了他，这怎么办？”

民警不解：“打人家干吗？”

王欢说：“他打咱们，咱们不还手呗？”

结果，一语中的。

王磊频繁骚扰后，突然消失了数日。晓菲家人以为他放弃了。

2018年7月11日下午5点，王磊到达涞源县城，购买了两把水果刀和霹雳手套，并预约了一辆小轿车，于当晚到晓菲家。

晚上，天空下着小雨。王欢没在家，晓菲和父母早早睡下了。夜里十一点多，晓菲家中的狗突然叫了起来。王新元被惊醒，拉开窗帘，看到王磊竟然翻墙进家里来了。

王新元特别着急，连外衣都没来得及穿就冲出去，并让晓菲打电话报警。

冲出房间后，王新元拿铁锹与王磊打斗。王磊用水果刀划伤了王新元手臂。

随后，赵印芝持菜刀跑出去加入打斗，王磊用甩棍击打到赵印芝头部、手部，赵印芝手中菜刀被打掉。

此时，晓菲也从房间内拿出菜刀跑到院中，王磊见状冲向晓菲，晓菲转身往回跑，王磊在后追赶。王新元、赵印芝为保护女儿，只好追打王磊，三人扭打在一起。

晓菲上前拉拽时，被王磊划伤腹部。王磊还用右臂勒住晓菲的脖子，王新元夫妇急忙冲上去，赵印芝上前拉拽王磊，王新元用铁锹从后面猛击王磊。

王磊勒着晓菲的脖子躲闪，并将她拉倒在地。晓菲挣脱起身后回屋拿出菜刀，向王磊砍去。期间，晓菲还用手机报警两次。

王新元、赵印芝继续持木棍、菜刀与王磊对打，王磊倒地后两次欲起身。王新元、赵印芝担心他起来后继续实施侵害，就连续用菜刀、木棍击打王磊，直至他不再动弹。

事后，王新元、赵印芝、晓菲三人在院中等待警察的到来。

后经鉴定，王磊头面部、枕部、颈部、双肩及双臂多处受伤，符合颅脑损伤合并失血性休克死亡。而王新元胸部、双臂多处刺伤、划伤，伤情属于轻伤二级；赵印芝头部、手部受伤。晓菲腹部受伤，均属轻微伤。

其实，究竟是谁、哪个动作对王磊造成致命打击，谁也不清楚。

2018年7月12日，涞源县公安局对此立案侦查。赵印芝、晓菲被刑事拘留；7月15日，王新元被刑事拘留。8月18日，王新元、赵印芝被涞源县人民检察院批准逮捕，分别羁押于涞源县看守所和保定市看守所，同日，晓菲被取保候审。

事情发生后，邓庄村民无不愤怒。村委会称，王新元是他们建档立卡户，“自身残疾，家庭困难，在我村人缘极好，从未与人发生口角，没有任何前科，是位老实守法之人”。他们恳请司法部门，对王新元一家从轻处理。

远在哈尔滨的王磊父亲对媒体表示，晓菲一家三口残忍地杀害了他的儿子，“杀人偿命，他是我的独苗。”

王磊死亡后，他的家庭的确承受了巨大压力。王磊所在的村，一共有14个自然屯，父亲还是其中一名屯长。现在，他已辞去屯长职务，与家人一起搬走，家中几十亩地也包出去了。

至于王磊为何如此纠缠，晓菲想不明白。有媒体采访王磊父亲时，他说是晓菲骗了他家的钱。晓菲说：“这是污蔑！我很节省，我没有欠他钱，反而是他找我借过钱。”

晓菲很后悔认识王磊，“如果一开始没有认识他的话，后来也不会发生这么多事情。”

不是杀人是自卫

该案进入司法程序后，警方和检方出现过不同意见。检方曾两次退侦。

涞源县人民检察院观点是，为保护女儿晓菲，打斗中赵印芝和王新元在受伤情况下将王磊打死，“晓菲一家长期遭受不法侵害，一家人不能正常生产生活，且事发当晚，一家三口人的生命健康受到严重威胁，用其他方法不足以阻止生命安全受到的危险。”

“赵印芝、王新元为保护一家三口人的生命安全杀死王磊，实属无奈，其行为具有刑法规定的正当防卫性质。”检方透露，建议警方对赵印芝变更强制措施。

起初，涞源县公安局未采纳建议。他们认为，王磊受伤倒地后，赵印芝在未确认王磊是否死亡的情况下，持菜刀连续数刀砍王磊颈部，“主观上对自己伤害他人身体的行为持放任态度，具有伤害故意，可能判处有期徒刑以上刑罚。”

“案发时其手段较为残忍，不计后果，这说明赵印芝长期受到受害人滋扰、心中存满仇恨，家庭突遭变故，是否会心生报复社会之心无法排除，因此无法保证其脱离羁押后不致发生社会危害性。”警方表示。

另外，涞源县公安局当初还说，晓菲已经取保候审，如果变更赵印芝的强制措施，容易导致与其女串供，妨害侦查。警方同时表示，赵印芝情绪不稳定，不排除有自杀倾向。

所以，2018年10月17日，涞源县公安局将此案移交审查起诉时，仍坚持“犯罪嫌疑人王新元、赵印芝、晓菲的行为已触犯刑法，涉嫌故意杀人罪”。其实，该案核心问题是：是否属于正当防卫。

此后，殷清利、赵鹏、王文广律师代理了该案，分别担任王新元、赵印芝和晓菲的律师。三位律师均认为，他们属于正当防卫，不负刑事责任。

尤其是殷清利律师，他因担任过“山东辱母杀人案”于欢二审辩护人，所以对正当防卫的法律适用有一定的专业知识与能力。

2019年1月18日，此事经“上游新闻”披露后，引发“两高”关注。最高检和最高法，要求保定市政法委指导相关单位依法办案。

2月24日，保定市涞源县公安局先做出决定：不追究晓菲刑责，解除对其的“取保候审”强制措施。

随着检方、律师与媒体的不断努力，该案开始出现转机。3月3日，涞源县人民检察院对王新元和赵印芝做出不起诉决定。

当天，检方通知王新元能走的时候，他刚吃过早饭，开始不敢相信，直到有人给其办手续，走出看守所后，他才开始无法控制自己，大声哭了起来。赵印芝也是如此。

晓菲见到父母，跪倒在地，一家人相拥落泪。

最终，检察机关认为，王磊携带凶器夜晚闯入他人住宅实施伤害的行为，属于刑法规定的暴力侵害行为，“本案中王新元、赵印芝、晓菲的行为属于特殊防卫，对王磊的暴力侵害行为可以采取无限防卫，不负刑事责任。”

值得一提的是，有关正当防卫的法条，公众早就耳熟能详。可在司法实务中，对它的认定却并不容易。

2018年12月，最高检发布了第十二批指导性案例，就阐释了正当防卫的界限和把握标准，进一步明确了对正当防卫权的保护，积极解决正当防卫适用中存在的突出问题，为司法办案提供了参考。不少专家也认为，该案的结果具有里程碑意义。

目前，对于王新元一家来说仍不容易。因为过去几个月，他们的生活被迫发生巨大转折，现在，除等待国家赔偿事宜外，一切都得重新开始。

需要指出，虽然检方在此案中的最终做法值得称赞，但同样也有期待之处。正如殷清利在该案律师手记中写道：“毕竟检察院批捕并分别导致王新元夫妇232天、235天羁押，其国家赔偿责任等不可避免。”

3月27日，该案当事人王新元夫妇及女儿已分别委托律师向相关部门提出国家赔偿申请，申请金额为104万元，并希望对相关人员进行追责。

（文中晓菲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