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违规放贷现象探析

    放债取息，古来有之。明清时期尤为普遍，不仅民间放债，清政府也放贷。但《清律》规定私放钱债，月利不得超过3分；无论多久，利息不能超过100%，否则就要挨打、坐牢。

□本社记者 薛应军

    《红楼梦》第十一回，王熙凤看望病重的秦可卿归来，换好家常衣服问平儿：家里可有什么事？平儿递过茶说：“没有什么事。就是那三百银子的利银，旺儿媳妇送进来，我收了。”

    尹伊君在《红楼梦的法律世界》中认为，这是凤姐利用她管家的权力，大干违禁取利的勾当。什么是违禁取利？王熙凤有没有违禁取利？违禁取利该当何罪？要从举钱取息说起。

举钱取息

    旺儿媳妇送来的“那三百银子的利银”是不是放贷获利？且看第十六回。该回料理林如海丧事归来的琏二爷正和凤姐在里屋聊天，忽听外屋有人说话，“凤姐便问：‘是谁’？平儿进来回道：‘姨太太打发了香菱妹子来问我一句话，我已经说了，打发他回去了。’”

    凤姐疑惑，待琏二爷被小厮传唤走后，又问平儿，薛姨妈有什么事，打发了香菱来？

    “平儿笑道：那里来的香菱，是我借他暂撒个谎……奶奶的那利钱银子，迟不送来，早不送来，这会子二爷在家，他且送这个来了。幸亏我在堂屋里撞见，不然时走了来回奶奶，二爷倘或问奶奶是什么利钱，奶奶自然不肯瞒二爷的，少不得照实告诉二爷。”

    脂砚斋点评说，“不枉阿凤平日刮目，又伏下多少后文，补尽前文未到。”可见，凤姐放贷之事，前有伏笔，后有呼应。第三十九回，作者更是借平儿之口说了清楚。

    第三十九回袭人叫住平儿问：“这个月的月钱，连老太太和太太还没放呢，是为什么？”平儿见问，忙转身至袭人跟前，见方近无人……悄悄告诉他道：“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已支了，放给人使呢。等别处的利钱收了来，凑齐了才放呢。”

    袭人诧异，说，“难道他还短钱使，还没个足厌？何苦还操这心。”平儿笑道：“何曾不是呢。这几年拿着这一项银子，翻出有几百来了。他的公费月例又使不着，十两八两零碎攒了放出去，只他这梯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

    第三十九回还交代，凤姐是通过旺儿夫妇放贷的。有小厮想请假，赶着平儿叫“姑娘”，平儿准假后说：“你这一去，带个信儿给旺儿，就说奶奶的话，问着他那剩的利钱。明儿若不交了来，奶奶也不要了，就越性送他使罢。”

    凤姐通过旺儿夫妇放贷是否合法？要从举钱取息制度说起。《周礼·地官·泉府》曰：“泉府，掌以市之征布，敛市之不售，贷之滞于民用者，以其贾买之……凡赊者，祭祀无过旬日，丧纪无过三月；凡赊者，与其有司辨而授之，国服为之，以息。”

    可见，春秋战国时期，随着货币经济的发展，举钱取息之风日益兴起。汉代，随着商品经济和货币经济的快速发展，举钱取息制度进一步发展。

    如《史记·贷殖列传》曰：“庶民农工商贾，率亦岁万息二千，百万之家则二十万……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子资金钱千贯，节驵会，贪贾三之，廉贾五之。此亦比千乘之家，其大率也。他杂业不中什二，则非吾财也。”什二，即年利息为20％。

  《周礼·地官·泉府》郑玄注曰：“贷万泉者，则期出息五百。王莽时民贷以治产业者，但计赢所得受息。无过岁什一。”《汉书·王莽传》又云：“赊贷与民，收息百月三。”

    明清时期，举钱取息现象相当普遍。不仅民间放债取息，清政府也放贷。清王朝拨给驻防各地的八旗军的“滋生银”，就是官方的放贷本金。达官贵人放债取息则更常见。

    据《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记载，雍正六年曹頫被抄家时，新任江宁织造隋赫德在奏摺中说，曹頫“家人供出外有欠曹頫银，连本利共计三万二千余两。”康熙儿子允禟被抄家时，曾搜出借券八十余张，共本银十余万两。

  《清史稿·刘阴枢传》卷六三载：“京师放债，六七当十，半年不偿，即行转票，以子为母。数年之间，累万盈千。”清朱彝尊撰《曝书亭集》卷七五说：“京师坊市，势豪多以私钱牟重息，有印子、坠子、转子之目，贫民称贷者不胜其苦。”

违禁取利

    放债取息，古来有之。凤姐举债取息，贾母、王夫人等是否知情？是否违法？《红楼梦》前八十回作者并未明确交代。但结合第四十三回贾母主持大家凑分子给凤姐过生日可见端倪。

    第四十三回贾母主持大家“凑分子”给凤姐过生日，和薛姨妈各出了20两银子，邢夫人、王夫人每人16两，尤氏12两。贾母说，“姑娘们不过应个景，每人照一个月的月例就是了。”共凑了150余两银子，鸳鸯出了2两银子，被具体负责操办的尤氏退了回去。

   姑娘们的月例是多少呢？第三十六回说，王夫人月例20两银子，赵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和袭人相同，二两银子一吊钱。“姨娘们的丫头，月例原是人各一吊。从旧年他们外头商议的，姨娘们每位的丫头分例减半，人各五百钱，每位两个丫头，所以短了一吊钱。”

    凤姐月钱又是多少呢？第七十二回凤姐和旺儿媳妇谈话说：“我和你姑爷一月的月钱，再连上四个丫头的月钱，通共一二十两银子，还不够三五天的使用呢。若不是我千凑万挪的，早不知道到什么破窑里去了。如今倒落了一个放帐破落户的名儿。”

    脂砚斋说，“可知放账乃发”，再联系贾母说的姑娘们每人出一个月月钱可知，凤姐举债取息有无奈之举，且贾琏、姑母王夫人都知道。再看后四十回可知，王夫人也曾举债取息。

    第一零五回、第一零六回，锦衣军查抄宁、荣二府，查出“两箱房地契，又一箱借票，却是违例取利的。”贾政悲痛，含泪问贾琏“那重利盘剥究竟是谁干的？”贾琏跪下说道：“这些放出去的帐，连侄儿也不知道那里的银子，要问周瑞、旺儿才知道。”

    周瑞、旺儿是谁？他们的媳妇分别是王夫人、凤姐的陪房、心腹。后四十回情节设置，是否符合原著作者本意？回头再看第二十四回、第三十九回，或可见端倪。

    第二十四回说，贾芸的邻居泼皮倪二“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闲钱，专管打降吃酒”。可这样一个人，不但借给了贾芸十五两三钱有零的银子，而且不要利钱，不让写文约，还说“既说‘相与交结’四个字，如何放帐给他，使他的利钱。”

    脂砚斋点评说，“如今不单是亲友言利，不但亲友，即闺阁中亦然。不但生意新发户，即大户旧族颇有之。”亲友、闺阁、商人、旧族都“言利”。可见，清代放债取息风气之盛。

    再结合第三十九回平儿说凤姐“这梯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可知，王熙凤放债，定有违禁取利之嫌。否则第四十五回李纨也不会抢白凤姐，“两车的无赖泥腿市俗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天下人都叫你算计了去!”

   《清律·违禁取利》规定：“凡私放钱债及典当财物，每月取利并不得过三分，年月虽多，不过一本一利。违者，笞四十，以余利计赃，重（於笞四十）者坐赃论，罪杖一百。”私放钱债，月利不得超过3分；无论多久，利息不能超过100%，否则就要挨打、坐牢。

    可是，贾府被抄之前，王熙凤重利放贷多年，并没有因“违禁取利”而入刑。如果不是贾赦“交通外官，依势凌弱”，清政府也不会发现这一箱子借票。即使发现了这一箱子借票，也不过是“如有违禁重利的，一概照例入官，其在定例生息的，同房地文书，尽行给还。”

    这大概就是律例规定与真实生活的区别吧。正如尹伊君所言，虽然清律规定，月息不过三分即为合法，但根据《民事习惯调查报告录》记载，当时各地习惯做法差异很大。比如：山西辽县，非商人相互借贷不超过三分利息，但吉林则有五分、六分，甚至七八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