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家暴，不能止于立法

　  十二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十八次会议2015年12月27日表决通过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家庭暴力法》。作为中国第一部反家暴法，该法将于2016年3月1日起施行。美媒将其称作中国女性的胜利。反家暴法的出台历时很久，中国的妇女团体花了近二十年的时间，才成功让反家庭暴力入法。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让多年来为妇女儿童权益奔走呼吁的人不禁欢呼雀跃，但是在欢呼声中仍有人保持清醒。“这部法律对于遏制家庭暴力十分必要，但仍存在很多问题。”《剩女：中国性别不平等死灰复燃》一书作者洪理达说，“而且我们还得看反家暴法的执行力度。”
　  反对家庭暴力行为，不能止于立法完善，应该继续强化普法力度和执法水平。
　  要不是认识了钱大姐，记者还不知道家暴离婚有这么难。初识钱大姐是在2015年12月9日源众性别发展中心联合法律、社工、心理专家与实务工作者、家暴受害者召开的“家暴受害者救助与支持沙龙”上。根据近年来国内外媒体报道的家暴悲剧事件，家庭暴力范围已打破多发生于农村地区和低素质人群的传统观念，逐渐向城市和高知识阶层蔓延。钱大姐的亲身经历就是印证这一现象的典型。　

家暴——婚姻的坟墓　　　　　　　　

　  今年63岁的钱大姐家住北京市西城区，原为航天部工程师，现已退休。从当天交流会上钱大姐的发言来看，她同记者以往接触过的受暴妇女有很大的不同，不论是语言表达上的措辞，还是逻辑思维的导向，钱大姐仅用短短二十分钟的演讲就使得在场嘉宾对她婚后三十年的家暴境遇以及维权路上的坎坷有了基本认识，并产生深刻思考。
　  上世纪80年代钱大姐参加工作，在一次工会组织的联谊会上她认识了杨斌（化名），因为两人拥有老三届的相同经历，所以聊得很是投机。在得知杨斌自小父母双亡、由哥哥一手抚养长大后，钱大姐对眼前这个小伙子产生了同情、爱怜的情愫。由于当时两个家庭门不当、户不对，这门亲事遭到钱大姐父母的极力反对，那时已经年过三十的钱大姐一方面是处于热恋中，另一方面也由于年龄的缘故想在弟弟前面结上婚，便不顾家里反对，铁了心地嫁给了杨斌。
　  虽说是把婚结了，但是因为男方经济条件较差，也没个房子。婚后的好长一段时间，“工作日各住各的宿舍，周末同宿在丈母娘家”成了小夫妻的常态，这样的窘境即使是到了钱大姐怀孕也没有多大的转变。好在钱大姐临产前，她的单位知道了两人的难处，便把单位的一间小房借住给他们，两人这才不用蚂蚁搬家似的东奔西跑。
　  谈恋爱的时候，钱大姐觉得杨斌知识面很广，天文地理无所不知，遇到这样一个儒雅的男子让她觉得相当踏实。生下儿子后，钱大姐觉得三口人终于可以过上安稳日子了。但事与愿违，婚后的生活充满了柴米油盐的琐碎，儿子的照抚更是让小两口觉得忙乱急躁，杨斌暴躁的本性渐渐显露。
　  孩子一岁那年，北京刚入冬，一日下了班的钱大姐和丈夫同往常一样回到家，发现客厅的灯具坏了，窗户玻璃上也漏了个大窟窿。杨斌坚信是白天在家照顾孩子的小保姆故意弄坏的，为了报复自己前几日数落了她。钱大姐则不信：“肯定是不小心弄坏的，你说大冬天的，把窗户弄坏她自己在家带孩子也冷啊。咱家的窗框跟玻璃本身就有点老化了，估计是磕到了哪儿弄的！”两个人各执己见，谁也说服不了对方。见杨斌不说话，钱大姐转身准备进厨房做晚饭。杨斌快走两步猛地薅住钱大姐的头发往后拽，边拽边吼：“你怎么不信我！还相信外人！她就是故意的！”钱大姐趔趄了几步差点摔倒。
　  “那是他第一次动手，竟是为了这点小事。”钱大姐说，“不过，真正让我无法接受的是他对我们儿子的‘教育’方式。”孩子还是婴儿的时候，杨斌一日突然提议晚上由他陪孩子睡觉，在这之前孩子都是跟着钱大姐或者小保姆过夜。钱大姐担心他一个大男人应付不过来，起初很反对，但是杨斌执意如此，她也没办法，便跟着他一同哄孩子入睡。孩子不习惯，哭闹不止，杨斌上去就是一巴掌。这可把钱大姐吓得够呛，急忙抢过孩子抱在怀里哄。为这件事钱大姐埋怨了杨斌好一阵子，杨斌也没觉得自己哪儿不对，还说自己就是被他哥从小打到大的。孩子长大后，没少挨杨斌的打，杨斌看着他写作业，只要与他教的方式稍有出入，劈头盖脸就是一巴掌。儿子私下里告诉妈妈：“其实我都不知道他说什么呢，我一直盯着他的手，就看它什么时候抬起来。”
　  杨斌脾气的彻底爆发是在他开公司渐渐有钱后。他觉得自己对家的贡献最大，生活琐事一有不顺心不遂意，就拿钱大姐和孩子出气。除了针对母子二人，杨斌平常跟同事、邻居的关系也不是很好，常常跟人发生争吵。在他们后来住进了钱大姐单位的家属楼的日子里，就曾发生过杨斌和钱大姐同单位人的争执，甚至还大打出手，钱大姐单位里的人都知道钱大姐那口子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刚结婚那会儿没钱生活难，等到后来他有了钱，生活更难。”一提到经济状况，钱大姐更是万般无奈：“别看他后来赚到了钱，可是他的钱从来不补贴家里，家里平常的开销全靠我的那点工资。有一次，我得知这些年来他没少给他哥哥、姐姐送钱，每笔都是好几万。我只是问几句，他就跟我发火，说什么钱是他赚的，我没权过问。我一听这话，心里当然不舒服，就跟他理论：‘生活就是搭伙儿过日子，我已经把全部的钱拿出来打理咱们的日常，你花钱好歹也得跟我商量一下！要是我把自己赚来的钱偷偷给我妈家，你怎么看！’你猜他怎么说？他回我一句：‘要不是看在你爹妈都是干部，以后生活不用我操心，我还不娶你呢！’我的心啊，凉了一大截。”

八年“抗战”，漫漫离婚路

　  婚后三十年内，杨斌没少对钱大姐动手，钱大姐已经记不清丈夫打坏了自己多少副眼镜，被打第二天鼻青脸肿、满身淤青地去上班，刚开始还装作自己不小心摔伤，到后来同事也就慢慢懂了，不再询问是怎么“不小心弄伤”。
　  2004年，钱大姐接触到北京红枫妇女心理咨询服务中心，在老师和有相同经历姐妹的帮助下，她擦干眼泪，坚定了离婚的信念。但由于杨斌对钱大姐日常生活作息的监视和资金的控制，注定了这是一条漫长的离婚路。总结在红枫学习到的知识，钱大姐清晰梳理三条脉络——搜集家暴证据、尽早和儿子搬出、攒钱打官司。从2007年年初到2014年年底，钱大姐整整用了八年的时间为离婚做准备。
家庭暴力不同于其他暴力性事件，具有极强的隐蔽性，且危害大多发生在家中，缺少目击证人。根据以往发生的案例，只有危害结果致残致死才会引起周围人的关注，这在反家暴人士看来是最大的无奈。
　  钱大姐伤得最重的一次不得已跑医院看病，大夫得知是家暴致伤后很是气愤，给她开具了伤情诊断证明书。当钱大姐找到医院办公室盖章时，工作人员以她没有单位在职人员证明为由拒绝为其盖章。虽然这个理由让钱大姐觉得莫名其妙——受没受伤、受了怎样的伤跟她单位有何关系？但是为了得到伤情诊断书，她还是硬着头皮跑回单位开证明。
　  虽然身边的同事对钱大姐常年遭受家庭暴力有所猜测，但是当天还是第一次听到她亲口承认。领导一听是要开证明为离婚做准备，立马拉住钱大姐做思想工作，说什么也不肯给她这份证明。
　  这种无助的碰壁不是一次两次。2014年12月在杨斌的一次动手后，钱大姐甚至还报过警，派出所民警上门问了几句，一听是家庭纠纷，就“各打五十大板”：对男方说不能动手打女同志，对女方说不要嘴上不饶人，得过且过。甚至最后连出警笔录都没做，还是钱大姐第二天跑到派出所强烈要求民警制作笔录，才留下了证据。
　  2015年1月，钱大姐趁着丈夫去外地旅游之际，带着儿子偷偷搬了出来。这是钱大姐婚后第一次感觉到难以言状的痛快和自由。每天外出回来，钱大姐都像谍战片里的人物那样，故意绕远，兜了好大圈儿才敢回出租房，走上几百米还要回头看看是否有人跟踪。不彻底把婚离了，她知道丈夫是不会让她好过的。
　  2015年5月中旬至今，西城区法院已经开过两次庭，可是这婚到底是离得成还是离不成，至今没个结果。其间，钱大姐的丈夫还去法院闹过几回，扰得院长接待日法院工作都没法正常进行。现在钱大姐能做的只能是等待，她期待法院能给她个满意结果，期待2016年春节她和儿子能过上一个安稳快乐的春节。

如何让家暴悲剧不再上演？

　  北京源众性别发展中心主任李莹告诉记者：“钱大姐的案例特别典型，却也很普遍。像她这样知道怎么样去维权的人都没办法得到救济，是我国受暴妇女现实的缩影。如同我之前代理过董珊珊的案子，董珊珊七次报警求救都得不到保护，直至最后被丈夫打死。很可悲！2001年，我国婚姻法修正案中规定如果被认定家暴就可以离婚，但是据我所知钱大姐之前两次离婚都没离成，这足以暴露我们社会对受暴妇女的支持系统和救助系统的欠缺不足。”
　  北京源众性别发展中心成立于2011年11月，是一家专门从事妇女维权及推动性别平等的公益性机构。自成立以来，中心开展了针对妇女的家庭暴力、妇女劳动权、婚姻家庭权益、就业歧视的相关调研、立法倡导和试点项目。在湖南省长沙、湘潭开展的多机构合作干预家庭暴力试点项目则积极探索基层多部门共同干预家庭暴力的模式，促进对受暴妇女的有效保护，率先关注家暴目睹儿童的权益和对施暴者的矫治。2015年，源众率先在湖南常德试点开展儿童家庭暴力多机构试点项目，试点关于儿童家暴的强制报告制度、对严重家庭暴力受害儿童的国家临时监护制度以及受暴儿童的人身安全保护措施等，为反家暴法的出台甚至是未来反家暴法实施细则的制定提供更多的实践经验和理论支撑。
　  “反家暴立法宗旨不是维护家庭和谐，而是保护受害人。维护家庭和谐有婚姻法来调整，当发生了暴力行为，一个家庭的存续与否受到了质疑，不能以和稀泥的态度强制受害人忍让求‘和’。我们的救助也好，支持也罢，首先是要保护受害人的安全。现在的司法环境、社会环境确实是没有做到。就拿2007年出台的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司法部、全国妇联等七单位《关于预防和制止家庭暴力的若干意见》来说，我前一阵去地方妇联、街道社区做培训还有很多人不知道。虽然反家暴法已经出台，但是这之前我们现有的法律之中有很多比较好的规定却没有被利用好。七单位意见已经提到，家暴事件发生，110必须出警并制作笔录。可现实呢？钱大姐还是再三请求追到派出所才给她做的笔录。所以我希望反家暴法出台后，一定要做好相关职能部门人员的培训，真正落实下去，做到有法必依。”李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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