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多少自然的生长被压制在胚芽中
自2001年的语文课程标准起,“人文性”得到重视。不过,作为在教育立场上持着儿童本位的儿童观的研究者,我关注语文教育的人文性问题时,会给“人文性”注入一种新的内涵。
1932年,著名的比较文学学者保罗·阿扎尔撰写《书,儿童与成人》一书,第一卷题为“成人长期以来对儿童的压迫”,第二卷题为“儿童对成人的抵抗”。成人对儿童的“这种压迫,在过去的日子里比之今天更为沉重。昔日的成年人虽然深陷在偏见中,然而他们却比今天的人们更自信更权威地认为,自己掌握着不容辩驳的真理”。
1997年,挪威的音乐学教授布约克沃尔德在中国出版了一本肯定令我耳目一新、深受震动的书——《本能的缪斯——激活潜在的艺术灵性》。在这部著作中,布约克沃尔德将儿童文化与成人文化进行了列表形式的对比,指出:“……问题的焦点在于,在充满缪斯天性的儿童文化和毫无缪斯情趣的学校文化之间,存在着强烈的冲突。学校是一种从事系统地压抑儿童天性活动的机构。”布约克沃尔德具体论述说:“当生命的力量遇到学校的理性时,连续性就被打断了。孩子们对缪斯充满了渴望,这种渴望在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就被深深地培植在他们生命的胚芽里,又在与父母、兄弟姐妹们的相处中,在与其他小朋友的游戏中得到加强;但是现在,这种渴望突然与强大的约束力量相遇,而且这种力量似乎处处与它作对。许多孩子在他们童年的早期像小鸟一样可以快乐地在天空中自由地飞来飞去,他们把自己想象成许多不同的角色,从满脸污垢的小捣蛋鬼,到展翅高飞的雄鹰。可是,几年学校生活之后,他们大多数再也不能像鹰一样自由飞翔了,他们已变成了缪斯天性意义上的残疾人。”怎样才能解决儿童文化与学校文化(成人文化)之间的矛盾呢?布约克沃尔德为我们提出了“教的生态学”这一途径:“作为儿童的学生,他们的学习具有生态性质,因此教也必须是生态性的。将学校变为儿童文化的复制品是不可能的,也不需要;但必须采取某种措施来保持从学前儿童文化到学校文化转换的连续性。这样一种新的思维方式以承认(儿童)是具有缪斯天性的人,是儿童文化的成员为前提。只要通过这种方式,学习过程中的压抑才能够被减少或被消除,这对有关各方——儿童、学校及全社会都是有利的。”
我认为,布约克沃尔德所说的儿童文化与学校文化(成人文化)之间的矛盾在中国的小学校里也普遍存在着,他提出的“承认(儿童)是具有缪斯天性的人,是儿童文化的成员”,采取“教的生态学”,“来保持从学前儿童文化到学校文化转换的连续性”这一解决方案,对中国的小学语文教育也具有有效性。
我在为《小学语文教材七人谈》一书作序时说:“现行的几种主流教材是存在不少问题的”,其中,“在人文性上,缺乏儿童本位的教育理念,较少考虑到儿童文化的人文性,因此,与小学生的心灵常常相隔膜……我认为,在人类为儿童创造的所有文化中,以儿童为本位的儿童文学最和谐地解决了儿童与成人之间的矛盾和冲突,因此,在小学语文教育中运用儿童文学,可以为儿童文化与成人文化的和谐融合搭建宽阔的桥梁。但遗憾的是,我们的语文教材编写较少考虑到,有时甚至背离儿童文化的人文性,其结果往往使学生的语文学习出现障碍。”
2001年,我在《小学语文文学教育》一书中,就对当时收入小学一年级语文教材的《蒲公英的种子》这首诗的背离儿童文化的人文性这一问题进行过讨论。
《蒲公英的种子》全诗如下——
我是蒲公英的种子,
有一朵毛茸茸的小花。
微风轻轻一吹,
我离开了亲爱的妈妈。
飞呀,飞呀,
飞到哪儿,
哪儿就是我的家。
“这是一首以拟人的手法写成的咏物诗。基本的内容是说,‘我’(蒲公英的种子)长大成人,离开妈妈,走到哪里,就以哪里为家。从诗歌的语气、情绪来体察,‘我’是愿意接受这样的生活的。
“那么,这首诗可以为小学一年级儿童理解和接受吗?
“儿童教育应以儿童的心理为依据来展开,儿童的语文教育也当如此。三百年前,从事儿童教育的人就已经看到,儿童‘六岁时,方离襁褓,未脱孩心。眷眷堂前,依依膝下,乃其天性本真’。今天的小学一年级的儿童年龄正在七岁,虽然时代、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但是,六七岁的孩子对母亲的依赖之心应该没有根本的变化。这个年龄的儿童的成长是伴随着心理不安的,如果是一个健康的家庭,母亲应当是消除其心理不安的重要存在,不管是因夫妻离异,还是因疾病灾祸造成的母亲离开儿童,都会给儿童的心灵留下创伤。这样看来,《蒲公英的种子》一诗所表现的情感生活,就不仅距离小学一年级儿童的生活经验十分遥远,而且还与儿童的情感愿望相背离。”
2009年12月12日,我在凤凰读书会第二届儿童阅读研讨会上,发表了《儿童文学的教学法》的讲演。我再一次例举了《蒲公英的种子》这首诗并和台湾诗人林武宪的《鞋》一诗进行了比较。
《鞋》的全诗是——
我回家,把鞋脱下
姐姐回家,把鞋脱下
哥哥、爸爸回家
也把鞋脱下
大大小小的鞋
是一家人
依偎在一起
说着一天的见闻
大大小小的鞋
就像大大小小的船
回到安静的港湾
享受家的温暖
毫无疑问,我认为《鞋》这首诗真实地表达了小学儿童的情感愿望,符合儿童文化的人文性。因为这场讲演在网上进行文字直播(大意式的),一位网名叫梦轩的网友不同意我的观点,她(他?)说——
“这里有个文章定位的问题,还有个教材解读的问题。如果非要把两首诗放在一起,说‘家’的概念,这样来解读似乎有些道理,但就从讲家而言,《蒲公英的种子》告诉孩子们,如何建立一个家,要独立,每一个人都会离开妈妈的怀抱拥有自己的家,而不能总是庇护于父母的怀抱。从这个角度来说,它和《鞋》一样重要。并且,我们应该必须明白,种子是长大了的孩子,每一个人都要担负责任,要做父母了。
“撇开家不谈,《蒲公英的种子》作为儿童诗,它是要告诉孩子们蒲公英是怎样繁殖的。我记得还有一首诗叫《植物妈妈有办法》,我刚让我女儿背过,我知道的是,二年级的孩子读过之后,就解决了我们四年级的孩子不懂的一些问题。”
我认为,梦轩的上述观点存在两个问题:第一,她(他?)教育小学一二年级的孩子的心情太急切了。对七八岁的孩子就要教育他们“如何建立一个家,要独立”,这让我想起了周作人说过的“救救孩子”的话:“我想人们也太情急了,为什么不能慢慢地来,先让这班小朋友们去充分地生长,满足他们自然的欲望,供给他们世间的知识,至少到了中学完毕,那时再来诱引或哄骗,拉进各派去也总不迟。现在却那么迫不及待,道学家恨不得夺去小孩手里的不倒翁而易以俎豆,军国主义者又想他们都玩小机关枪或大刀,在幼稚园也加上战事的训练,其他各派准此。这种办法我很不以为然,虽然在社会上颇有势力 。”虽然周作人反对的是将大人的政治主张硬塞给年幼的孩子这一做法,但是,在“不让小朋友们去充分地生长,满足他们自然的欲望”这一点上,这种做法与梦轩的急切心情都是出自相同的成人本位立场。
梦轩的第二个问题,是把文学教育和知识教育混为一谈。梦轩说:“《蒲公英的种子》作为儿童诗,它是要告诉孩子们蒲公英是怎样繁殖的。”《蒲公英的种子》是一首诗歌,要把它当作文学教育的资源,而不是当作知识的来源。这首诗只是涉及了蒲公英的种子会被风吹散这一点点自然现象,于是就把它看作是“知识”,这是把“知识”矮小化了。对于这首诗,是不能“撇开家不谈”的,这首诗也并没有“告诉孩子们蒲公英是怎样繁殖的”这一知识教育的功能。在这一点上,梦轩流露出的是膜拜知识的功利主义教育的心态,也是偏离儿童文化的人文性的。
威廉·史塔克撰文、绘画的《驴小弟变石头》是获得1970年美国凯迪克金牌奖的图画书经典之作。这是一个描写爱的魔法的故事。驴小弟得到了一颗红色的魔法石。他遇到了饥饿的狮子,却因为害怕而把自己变成了石头。红色的魔法石就在他的身边,可是,他却没办法拿到。他唯一的机会是有人不仅发现这颗红石子,而且还得希望红石子旁边的这块岩石能变成驴子。可是,世界上有谁会希望一块岩石变成驴子呢?据讲这个故事的作家估算,“这个机会顶多只有十亿分之一”。
驴小弟还会变回来吗?我们能够看见奇迹的出现吗?
失去了驴小弟的驴爸爸和驴妈妈伤心欲绝。但是,生活总要继续。为了遗忘失去驴小弟的痛苦,他们到草莓山上去野餐。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改变,都与爱和亲情有关:驴妈妈坐在驴小弟变成的岩石上,而“她温暖的体温弄醒了正在冬眠的驴小弟”;驴爸爸看到了地上的那颗红石子,如果他内心深处没有对驴小弟的思念,对驴小弟收藏石子的爱好不去欣赏,怎么会把这颗石子拾起,并珍重地放到岩石上;如果妈妈爸爸没有表达希望小宝(驴小弟)能和他们在一起的强烈愿望,驴小弟怎么会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喊:“我希望变回原来的我!”
在这个故事里,魔法石也需要有爱来点化才能应验。所以,我为这本书写的导读文章的题目就是“爱是一种奇迹”。我写道:“如果没有驴妈妈、驴爸爸对驴小弟如此深切的爱,红色的石子不过像一颗普通的石头。是爱点石成金,把只有十亿分之一的机会,变成了百分之百的奇迹。”对于这种爱之于儿童心灵成长的价值,我是这样说的:“还有一种故事播洒着更为神奇的阳光雨露,当孩子们的心灵浸透了这种阳光雨露,就会像童话里迎风而长的巨人,一夜而长大。这种神奇的阳光雨露就是‘爱’。”
可是,2009年11月10日,我在某小学观看小学生演出《驴小弟变石头》,却发现学校老师编写的剧本对原作作了根本性的改动。在改编的剧本里,写一个孩子,妈妈叫他吃饭,他说要读书,就来到草地上,做了个梦,变成了驴小弟。接着表演的就是《驴小弟变石头》的故事。最后,那个孩子从梦中醒来,说:“我要听妈妈的话,好好吃饭,好好读书、学习,好好爱爸爸、妈妈。”
我认为,这个改编很成问题。其实就原原本本地按照图画书原作来表演就好了。老师为什么要改?因为要让孩子们听爸爸、妈妈的话,爱爸爸和妈妈。这和原作《驴小弟变石头》的主题完全不同。本来《驴小弟变石头》讲的是妈妈、爸爸因为有对驴小弟深挚的爱,所以使奇迹出现。但是,在改编的演剧里,强调的却是孩子对妈妈、爸爸的爱,完全弄反了。我当然不会认为,儿童表演的作品中不能表现孩子对爸爸、妈妈的爱。我所质疑的是,为什么要把表现爸爸、妈妈对孩子爱的作品,修改、颠倒为表现孩子对爸爸、妈妈爱的作品。这背后的动机是什么?
在儿童的心灵成长中,父母、教师给他们的爱是儿童成长的守护神。但是我们大人往往想法很怪,觉得看到了孩子爱大人,这孩子才算成长了。其实,当我们大人给孩子以无私爱的时候,孩子们是一定会以对大人的爱来回应的。但是,改编的《驴小弟变石头》意识不到这一点,而一定要明明白白地把它写出来,于是,作品变成了一种说教。
语文教育改革关注人文性无疑是正确的。但是,我感到有些具体的实践,有以成人的人文代替儿童的人文之嫌。小学语文教育的人文性,应该由成人文化中适合儿童接受的人文和儿童文化自身所体现出来的人文这两部分组成。成人文化的人文中适合儿童的部分一定要积极导入,但是,儿童文化自身的人文更要大力张扬。小学语文的文学阅读、儿童文学阅读必须直接抵达儿童的内心世界,激起儿童情感、思想、价值观上的共鸣,使他们感受到自己获得了新的、内在的精神生命,如此才能丰富、深化语文学习的快乐。
(作者系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侯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