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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简介取保候审，以孕妇的名义
一副眼镜
2015年4月18日一大早，内蒙古小伙子李敬出门时，把眼镜儿落桌子上了。李敬是近视眼，近视也就200度，裸眼视力左眼0.2、右眼0.25。平时，李敬根本不戴眼镜儿。他没读多少书，不想架个眼镜儿，生装知识分子，显得不文不武，让人笑话。更何况，干一般的事儿，他不戴眼镜儿，也什么事儿都不碍。不过，有一样，他知道：开车不能不戴眼镜儿。看不清路，就会成为马路杀手。
25岁的李敬是内蒙古巴颜淖尔市乌拉特前旗明安镇人。跟人提起他的老家，他总是习惯性地要补一句：我是汉族。李敬是个圆脸，长得很结实，如果不解释，别人确实挺容易把他当成了蒙古族。李敬的家乡属于半农半牧地区，初中毕业后，他就在家里帮着父母干农活儿和放羊。两年前，经人介绍，他娶了河南南阳姑娘小卢。去年9月，他和小卢来西安打工。他和小卢在西安两眼一摸黑，谁都不认识。起初，李敬打的都是零工，给别人推销红酒或者上街发小广告之类，一个月不到两千块钱，俩人的房租就得一千，小两口日子过得相当紧张。要命的是，来西安才发现，小卢已经怀孕了。
李敬租住的地方，在劳动路西仪坊103社区。小卢是河南人，和院子里的河南老乡很快就搭上话。她熟了，李敬也就熟了。有个老乡小任他爸是收破烂的，介绍李敬给摆地摊儿卖菜的老兰开车。老兰也是河南人，本来是在院子里看车棚。因为103社区有个卖菜的早市，老兰想挣卖菜的钱，就买了辆五菱荣光面包车进菜。可是，五十来岁的老兰不会开车，面包车就得雇人开。李敬2011年就学了驾照，来西安时，原本就想干个开出租之类的事儿。这样，经收破烂的老任介绍，李敬就开始给老兰开车进菜。
李敬要去的欣桥农产品批发市场在西三环，离劳动路不算远。起初，老兰早上是要跟李敬一起去的。每天早上不到5点，他们就得出门。这时候，天还完全是黑的，人们都还在酣睡中，欣桥市场就已经一片繁忙，而且像打仗一样紧张。早市只卖到上午10点，菜如果不能按时进回来，老兰的菜就可能卖不出去了。所以，进菜的事儿，绝对马虎不得。李敬是个老实、厚道的小伙子，老兰对他挺放心。等李敬把进菜的事儿摸熟了，老兰就不再跟着，让他一个人去了。毕竟，老兰家里还有个病人要照顾。
4月18日这天，李敬开车上路后，才想起没戴眼镜儿。按说应该回去取，可是，这么一来，时间就耽搁了。李敬给老兰开车进菜，就忙早上这一会儿。可是，人家老兰给他开的工资，却是两千五。其他的时间，他还可以帮着院子里的住户干点力气活儿，人家也会给他点钱或者给他点东西。对此，李敬已经很知足了。所以，误了人家老兰的生意，且不说老兰的脸上会很难看，他自己也觉得不合适。再说，天还没亮，路上车少、人少，李敬就存了侥幸心理，没回去取眼镜儿。
车开到昆明路五号桥，大约是凌晨5点20分。李敬看到马路上扔的有纸箱子，却没发现纸箱后面有人。“咚”的一声撞上去，李敬就紧张得血涌上了头：坏了、坏了，好像把人撞了！
一起事故
这天是个星期六。凌晨5点40分，西安交警莲湖大队事故科接到“122”转来的报警电话。昆明路五号桥附近发生一起事故，一个扫地的环卫工人被撞伤。电话是肇事司机打来的。值班民警吕鹏就跟同事赶紧开车往事故现场赶。天还没亮，路灯还发着橘黄色的光。路上车少，他们10分钟就赶到了现场。果然，马路当间停了一辆面包车，面包车不远，有一辆环卫工人骑的三轮车。再看地上的血迹和道路、车身痕迹，这的确是一起交通事故。
“你现在在哪儿？受伤的人现在情况怎么样？”吕鹏马上拨通刚才报警的那部手机。“已经不行了。”外地口音的司机声音低沉，语速很慢。交警兵分两路，一路就地勘查现场，吕鹏和另一同事马上赶往医院。第一时间，他们得给肇事司机抽血，确认他是否酒驾了。
肇事司机是个壮实的小伙子，中等个，看上去老实、憨厚。吕鹏注意到，他脚上穿的，是一双老式黑色灯芯绒布鞋，鞋底居然是手工纳的那种。见到民警时，小伙子一脸的惶恐不安，两只手攥得紧紧的。抽完血，民警把这个名叫李敬的司机带去指认了现场，然后把他带到莲湖大队做笔录。
在医院，李敬媳妇挺着个大肚子，跟吕鹏他们前后脚赶到；受害老人单位的班长、经理都来了。死者姓赵，灞桥区红旗街办赵家庄人，已经62岁了。中午，赵大爷的儿女找到事故科来，嚷嚷着要见肇事司机，情绪十分激动。按惯例，这种时候，民警是不会让受害人家属跟肇事司机见面的，害怕节外生枝，事故没处理，又引发别的麻烦。吕鹏让受害人家属回去准备相关亲属证明。证明材料需要村委会、派出所盖章。等这些手续跑下来，他们的情绪一般来说会变得冷静一些。五六天后，赵大爷家属再次出现在事故科的办公室：“肇事司机究竟是谁？能不能让我们见一下？”看他们已经比较平静，吕鹏就指了一旁坐着的李敬：“就是他！”
这次，赵大爷的老伴儿常大妈也来了。李敬赶紧站起来，给常大妈九十度鞠躬。他嘴笨，除了反复说“对不起”，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常大妈是个农村妇女，看上去很憔悴，脸上的气色不好。从她不断抹着眼角的泪水，能看出她在克制自己的情绪，强忍着悲伤与气愤。从始至终，她没有说一句难听的话。
后来，民警们听说，常大妈和赵大爷是一个学校的同学，赵大爷高她两级，算是她的师兄。俩人是通过自由恋爱走在一起的，婚后感情一直很好。后来，常大妈得了乳腺癌，每隔一阵儿就得住一次医院，受罪不说，一次就得花一万多。为此，家里已经拉下了20多万元的债。环卫工人是个既辛苦、又危险的活儿。起得比谁都早，挣钱却不多。可为了给老伴儿看病，赵大爷还是跑到几十公里外的城西来干保洁员。
一笔“命钱”
赵大爷的尸检报告出来后，李敬的母亲从内蒙古来到了西安。四十几岁的女人，看上去却像六十岁一样沧桑。春节后，李敬的父亲高烧不退、浑身无力，膝盖还特别疼。在旗里的医院一查，他得的是一种名叫布什杆菌的传染病。这种病，传染源主要是羊。接了李敬的电话，李敬他妈把家里养的十几头羊全卖了，东拼西凑带了不到3万元，来到西安。赵大爷的丧事办过后，双方就要坐下来谈赔偿的事儿。按国家赔偿标准，这起事故，应当赔偿赵大爷家属近50万。赵大爷家属通情达理，考虑到李敬家的特殊情况，他们主动提出，精神损失费、抚养费和处理事故人员误工费、住宿费、交通费等其他费用都不要了，只要死亡赔偿金40万。
死亡赔偿金，也就是交警们常说的“命钱”。可这40万，对于李敬一方来说，仍然是天文数字。李敬家困难，他媳妇家里能不能帮一把呢？也不可能。李敬媳妇小卢家在河南南阳乡下，母亲去世早，她跟爷爷、奶奶长大。两年前，经人介绍，小卢认识了李敬。小卢父亲把她领到内蒙古，一手拿到了李敬家的10万元彩礼，一手交出了女儿。从此，小卢的父亲就人间蒸发，再没和女儿有任何联系。这会儿跟他借钱，怎么可能呢？
再说车主老兰。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老兰媳妇得了尿毒症，已经到晚期，一周要透析一次。他家的钱，也已经花得光光的，除了进菜的那点本钱，再就是那辆面包车，卖了也不值几个钱。
赵大爷家属把价钱一降再降，最后降到25万，常大妈哭了：“就算我老伴儿的命再不值钱，也不只这个数呀！”到此为止，赵大爷家属不肯再让了；而肇事司机一方，除了由车主老兰预付的丧葬费3万元、交强险能够赔的11万元，李敬家把老家的亲友借遍，顶多再能凑9万元。也就是说，最后还有两万元的缺口谈不拢。最后，老兰一个朋友实在看不下去，答应那两万元由他来掏。老兰不是有钱人，他的朋友跟他的经济条件也差不多，只不过没遇到他老伴儿生尿毒症这样的倒霉事罢了。这样，4月30日，赵大爷家属在《赔偿公证协议》和《刑事谅解书》上签了字。
签字这天，李敬和母亲在楼道里遇到了常大妈，母子俩给她跪了下来。常大妈拉他们拉不动，就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方就这样边哭边说，足足有半个小时。
这一跪，除了真诚的道歉，李敬母子还充满对赵大爷一家的感激之情。李敬是个嘴特别笨的人，遇事一紧张，他慢吞吞的内蒙古普通话更是词不达意。每次到交警莲湖大队来，他媳妇小卢就得到场。她的肚子很大，坐在椅子上，只能挺直身子坐个屁股梢。赵大爷的大女儿是过来人，也懂点医，对她就特别担心，生怕她情绪激动动了胎气，让孩子早产了。于是，每次双方谈判，赵大爷家属还小心照顾着小卢，高声说话都不敢，更别说像别的受害人家属那样，拍桌子、打板凳，在气势上一定要占尽上风。李敬母子当然清楚，如果不是这一家人的善良，这起案子不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一个善举
5月22日，事故的责任认定结果出来了。不出意料，李敬负主责。按常规，交警要对他执行刑事拘留。可是，李敬的情况太特殊了。这个时候，他媳妇小卢已经快要临产了。而且，她肚里的宝宝胎位不正，是臀位，肯定要做剖腹产手术。如果把李敬拘了，没人签字，医生谁敢给做手术？这可是事关两条人命的大事啊！何况，小卢在西安没一个亲人，双方签字后，李敬的母亲已经回了内蒙古。李敬的父亲还生着病，等着她去照顾呢。从头到尾，事故科的李林科长对这起事故的情况都很了解。根据他的意见，吕鹏起草了两份报告，攥在手上一起拿去找领导批。这两份报告，一份是刑事拘留报告，另一份是取保候审报告。找到大队长张骏，吕鹏说明了情况。张骏操起电话，又打给了李林。在仔细核实了细节后，张骏要过取保候审报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在交警支队，吕鹏却遇到了麻烦。通常情况下，即使取保候审，也需要先把人关进看守所，然后才能取保候审。何况现在执法要求非常严格，取保候审的口子，支队领导轻易是不敢开的。
从事故责任认定书出来后，在等候处置决定下来之前，李敬作为主要责任人，要保证处理事故时随叫随到。5月28日下午，李敬给吕鹏发来短信，说小卢即将临盆，已经住进医院。吕鹏马上给他回过短信，问他的银行卡号，要给他打些钱，李敬死活不肯说。李敬认为，事故发生后，交警已经给他帮了很大忙。他不能再给交警添麻烦，尤其是不能给他们个人添麻烦。
李敬的经济状况，办案民警吕鹏最清楚不过。事故责任认定下来后，李敬就是刑事犯罪嫌疑人了。对嫌疑人刑事拘留，需要有体检报告。而李敬口袋里只剩下100多元，连医院的200元体检费都掏不出。最后，还是吕鹏替他垫付了100元。现在，他媳妇住院生孩子，他手上没钱怎么行呢？
吕鹏的经济情况其实也算不上有多好。吕鹏今年30岁，老家在周至农村。他是西北大学公安学院毕业的学生，七八年前考上公务员，进了公安局，在莲湖交警大队已经工作了七八年。他一个月收入也就4000元左右。在买房子这样的事情上，父母帮不了他什么忙。3年前，他按揭买了套房子。他的房贷一共要还20年，落实到每个月，要支出2300元。不久前，他才刚刚搬进新房去住。吕鹏的女儿才两岁半。吕鹏媳妇原先是一名特教教师，为了带孩子，辞掉了工作。一家三口过日子，就靠吕鹏的工资。一个月省吃俭用下来，他也就是略有节余罢了。
但是，和李敬小两口相比，吕鹏觉得自己已经好上了天。关键是，眼下李敬、小卢已经到了绝境。因为工作缘故，这些天来，吕鹏和这小两口有很多接触。他觉得他们都是本分的老实人。在事故科工作，吕鹏见过很多肇事逃逸案件。别说汽车司机，有人骑电动自行车撞了人，都会拼了命的逃跑。虽然生活处境艰难，但李敬却选择了勇敢地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他不仅第一时间把受害人送往医院，在对受害人家属赔偿上，他和他的家人也尽了自己的最大能力。现在，李敬遇到了一个坎儿，吕鹏看在眼里，就想出手帮他一把。
人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吕鹏和媳妇能走到一起，是因为他们有许多共同之处，特别是对一些事情的看法上，他们两口子常常不谋而合。吕鹏媳妇原来的学校，学生都是些残疾儿童。因为这个原因，她常常接触做慈善的人士。对做善事，她是理解的。回到家里，吕鹏也把李敬夫妇的情况跟她说过。和他一样，媳妇对李敬夫妇的处境很同情。果然，一提小卢住院生孩子却没有钱，吕鹏媳妇马上同意借给李敬一笔钱。
5月28日这天，吕鹏租的房子正好到期。吕鹏跟房东处得不错，因为搬了新房，原来的空调、冰箱之类的家电他就留给了房东；再加上天然气卡上还有点余额，房东一共退给了吕鹏2000多元。加上他办公室抽屉里还放了些应付临时出差要用的钱，吕鹏凑了5000元，送到医院。吕鹏打电话把李敬叫下楼，把钱硬是塞给了他。后来，有朋友问吕鹏，李敬要是还不了，怎么办？吕鹏只是笑了笑。说实话，能把钱借给一贫如洗的李敬，吕鹏都没想着他还能还。当然，李敬能还更好。从内心深处，吕鹏希望李敬小两口以后的日子能好起来！
5月29日上午，支队召集事故处和莲湖大队开了一次专题会。上午10点，与会人员一致同意，李敬的取保候审获得批准。中午，李敬发来短信：12点2分，小卢产下一个七斤八两的女婴，母女平安！
一次回访
交警事故科是个忙地方，永远有出不完的现场、处理不完的事故。可是，尽管忙，对于一些事故当事人及其家属，民警还是会抽时间进行回访的。不是说签字画押、银货两清，民警就再不过问。6月中旬，在麦收过后，按大队领导的意思，事故科李林科长带着吕鹏等人，提着些米、面、油和牛奶，一起去了趟灞桥赵家庄，看望常大妈。赵大爷家是三间平房，一间堂屋，左右两边是卧室。房子只是用红砖盖起来，里外连水泥都没抹。村子里，这样的房子并不多见。去的那天正好下雨，眼见着堂屋的四个角都在漏雨。民警们想不到，西安的郊区，竟有这么穷的人家。
李敬媳妇生了孩子，这喜事儿该不该告诉老太太呢？拿眼神儿商量了一下，民警们还是跟她说了。没想到，常大妈愁云密布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一个字从她的嘴里脱口而出：“好！”
责任编辑：阮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