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错背后的冷暖人生》专题报道之三

冤案虽平反 五个家庭八位亲人已成故人

   在震天的鞭炮声和唢呐声中,张云回到了阔别16年的家里。
   家人为他在家门口悬挂了一条横幅,上书:“祝贺张云同志无罪释放,沉冤昭雪。”他脚步蹒跚地走到横幅下面,接受大家的拍照。
   2015年7月17日,安徽省高院再审宣判“阜阳少女遇害案”,张云、张虎等五人被判无罪。其余四人此前已刑满出狱,张云则在被宣布无罪后出狱归家。
   五人中,时间最短的吴敬新被羁押了8年多,时间最长的张云被羁押了16年半,其余三人的实际服刑时间在10年到11年半之间。
五位刚过而立之年即被抓捕并判刑的蒙冤者,永久地失去了这段本应是奋斗并享受的人生年华。再回来时,这个社会对他们来说已有些陌生。
   张云坐在家里的沙发上不怎么说话,他还不知道如何正常地与人交流;他也不怎么出门,因为一走得稍远就回不来。
   “他至少得三年才能恢复。”提前出狱的张虎现身说法。其他人补充道:“他关的时间长,恢复时间那得更长。”
   因为他们的蒙冤,他们有的亲人含恨而死;为了给他们洗冤,他们有的亲人受累而死。根据他们的陈述,至少有八位亲属因他们蒙冤、申诉之事受累而死。
   出狱后继续做生意的张虎想得很长远:“我们要请人写本书,把我们的事记下来,让子孙三代都知道,我们遭了什么罪。”


命运转向

   时间倒流回二十年前,家住阜阳周棚街道的张云、张虎、张达发、许文海、吴敬新都是30多岁,正是踌躇满志的时候。
   刚过而立之年的他们,在村里身份都已经相对“显赫”:张云系王庄村党支部副书记兼计生专干;吴敬新系王庄村村委会副主任;张达发系王庄村王庄小组组长;许文海系王庄隔壁许庄村的治安主任兼民兵营长;张虎系个体工商户,被聘用为周棚镇企业办副主任。
   张虎生意做得很大,自家开设有预制板厂、空心板厂,还承接工程建设、买卖煤炭等,“一年能够赚到一百多万”。
   张达发也兼做生意,在合肥开有一个砖厂,“一年十来万,相当于现在一百多万呢”。
   但一起陈年命案,硬生生地将他们的命运转了一个方向,“从此陷入了一场‘杀人案’的漫长游戏”,张云在一份回忆材料中写道。
   1996年6月4日,阜阳市颍泉区王庄村17岁少女黄英(化名)失踪。次日,警方在一条公路附近发现其尸体。
   现场勘查发现:黄英尸体下身裸体,身体多处受侵害。现场勘查还发现,从公路边到尸体所在的沟底方向,“有一趟不清晰的脚踏划痕”。
   为侦破案件,警方在王庄村进行了调查走访,有目击者表示,案发前后曾在现场附近看到一辆陌生的红色轿车。警方怀疑此车即为作案工具,现场访问后确定该车的几个特征:紫红色,车顶有天线,玻璃贴有太阳纸。
   因案件侦查无果,一放就是近3年时间。到1998年年底,因死者家属一直上访,阜阳警方又成立专案组,重新侦查。
   1999年1月,因涉嫌抢劫被抓的王庄村村民张奇交代了一条涉及1996年黄英被害案的重大线索。
   张奇在警方处称,黄英遇害前一晚,他在张虎家打麻将,案发当日早上离开张虎家时,“听到张虎和刘方军坐在客厅讲话,讲要弄一个女的”。他又看见张虎院内停有一辆红色小轿车。回到村里转了几圈,看到那辆红色小轿车停在路边,后看到张云进了轿车。
   因为张奇的“举报”,黄英被害案顺利“侦破”。张虎、张云、吴敬新、许文海、张达发五人先后被抓。
   而刘方军再次被抓后,也“承认”案发当天将自己的红色达契亚轿车借给了张虎使用。
   原本是村里的脸面人物、家里的顶梁柱,现在突然被认定为杀人嫌犯,五人家属无法接受现实。
   张达发被抓后两个月,其69岁的父亲就过世了。张达发说,父亲是因自己的事“气恼伤寒”而死。而母亲因为天天哭,眼睛出了问题。
   五人被抓时,子女大多只有十几岁,正是读书时候,也间接受到了波及。
   许文海有一子一女,“在学校,别人指着说:‘她是杀人犯女儿,他是杀人犯儿子’,受歧视,遭白眼。最后初中没念完就都辍学了”。
   彼时,村里年轻人如果不读书就大多去当兵。“人家一听说是杀人犯的子女,就不要了。”张云弟弟说道。
  

六次庭审

   五人被抓后,一度处于“失踪”状态。
   “张云被抓后,到处都找不到人。开庭时候才见到人,发现他满身是伤,才确定是遭遇了刑讯。”后来一直帮张云喊冤、申诉的弟弟张建说。
   时任该案第一次一审审判长的阜阳中院法官巫继成回忆,该案有很多矛盾点。
   检方指控系张云、张达发等四人共同抛尸,然而现场勘查却只是“有一趟不清晰的脚踏划痕”。
   作案动机也值得怀疑。根据黄英尸体被伤害的程度,凶手对被害者应是深仇大恨。而检方指控的张虎与黄英父亲土地纠纷一事,并非二人间的直接矛盾,黄英父亲只是众多反对者中的一员,且并非挑头者。而且,该桩纠纷发生于黄英被害两年之前。
   按照犯罪心理,该案作案手法更像“流氓行径”,而张云、张虎等人当时在村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且均已生儿育女。
   最重要的是,按照张云辩护律师刘静洁的说法,此案中没有一个客观性证据能够直接证明黄英系被张云等五人杀害。
   证明作案过程的证据,只有五人的口供。然而,张云、张虎等五人都控诉警方刑讯逼供。
   但阜阳中院最终仍以故意杀人罪一审判处张云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判处张虎、吴敬新、许文海、张达发无期徒刑。
   经过两次发回重审后,2002年,五人最终被降格判刑:张云无期徒刑,张虎有期徒刑15年,许文海、张达发、吴敬新各有期徒刑10年。
   张建回忆说,当年开庭时,“因为没钱,帮律师开房间,律师睡床上,我们就睡在床垫下的地上”。
   案件两次被发回重审,最终经过六次审理才作出生效判决。“每次开完庭就喊冤、上诉,一共六次啊。带着干粮去合肥,我们连厕所自来水都喝过。夏天还可以睡在街上,冬天就睡在澡堂里。”
   张虎被抓前,与岳父岳母住在一起。自他被抓后,是岳父一直帮他喊冤,“跑检察院,跑法院,跑政法委,找证人,一直往阜阳跑”。
   2002年,阜阳中院第三次一审“降格”判决后,张虎的岳父因为肺气肿过世,当时才59岁。张虎认为岳父是被“气死的”。
   而在案件终审判决前一年,吴敬新36岁的妻子服毒自杀。吴敬新说,妻子是个重面子的人,自己被抓后,她压力很大,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因为邻居们非议,她气不过,才喝药了”。
   张建说,张云被抓后母亲身体就变得很差,半身不遂还有脑出血。2002年判刑后要送监狱时,60多岁的母亲最后去看了一次张云,次年就过世了,“又气又病”。
   张达发在监狱中也颇为担心母亲身体,打电话要她好好地活着:“等儿子回来,一定把‘杀人事情’给你说清。”
   五人在监狱中接力申诉喊冤,“光复印材料就花了好几千元钱。”张虎说。
   他们称,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五人实施杀人行为,间接证据也不能形成证据链。他们还指责,警方刑讯逼供是造成他们冤案的根源。
   三年辛苦申诉后,他们还是遭遇了重大挫折。
   2005年4月,安徽省高院驳回了五人的申诉,称五人在原审时就提出了与申诉同样的上诉理由,认为其申诉不符合再审条件,原审认定基本事实清楚,定罪准确,审委会讨论决定维持原裁定。
   拿到安徽省高院的驳回裁定后,五人家属又跑去北京上访。
   许文海说,二姐夫去北京帮自己申诉时,住在天桥下、涵洞里,导致身体变差,不久就因肝病去世,当时只有40多岁。
   张建也称,父亲去北京上访时正是冬天,因为上访无门,“又气又冻”,身体越来越差,2006年便过世了,当时才62岁。
   而一直为张虎申诉的哥哥,本就有高血压,一次上访回来半路上摔了一跤,突发脑溢血死亡。
   张虎的外甥女和外甥女婿等人,在去合肥送申诉材料的路上发生车祸,外甥女婿当场死亡。
   这件事情极大地影响了五人家属,“要再出个事怎办?”张建说,此后家属不再奔波上访了,改为邮寄申诉材料。
   2007年后,张虎、张达发、许文海、吴敬新先后出狱,便开始专门申诉。但安徽省高院告知他们,2005年就已经驳回了他们的申诉,“你们不用跑了,到哪里告也没用”。
   五人一度灰心。
   2013年6月,张达发看电视,注意到中央屡屡强调冤假错案必须平反,他感觉形势比较好,又开始勤跑安徽省高院。
   这年9月3日,张虎、张达发、许文海、吴敬新身穿印有“冤”字的白大褂,打着“沉冤十四载申诉十四年,省高院错案不纠拒申诉”的横幅到安徽省高院门口进行申诉抗议。
   安徽省高院这才派出一位负责人接待了他们,听完他们的讲述,称法院要研究研究,让他们回去等着。
   此后,着急的张达发等人频频电话联系、亲自跑到安徽省高院去了解情况,但得到的都是同一个答复:“正在审查,耐心等待。”张达发简单记录了与省高院的交涉过程,称:“自2013年9月3日至2014年年初,我们打了百余回电话,回答是在审查。”
   张达发的申诉意愿极其坚决:“我们没有做这个事情,肯定要讨个说法。不光是我们,我们子子孙孙后代肯定也要挑战到底,不讨一个公正,我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再审无罪

   在张达发等人的“折腾式申诉”下,安徽省高级法院于2014年2月17日决定另行组成合议庭再审该案。
   在他们穿白大褂在安徽省高院喊冤一年后的2014年9月24日,该案终于在宿州中院开庭再审。
   庭审当天,张奇、刘方军两名关键证人到庭作证。在法庭上,刘方军否认将车借给张虎,张奇否认自己目击张虎室内密谋及张云上车的证言。二人还控诉警方刑讯逼“证”。
   庭审临近结束时,出庭检察员称,因本案出现了新情况、新证据,建议法庭核实相关证据后,再作出客观、公正的判决。
   这给了张云、张虎等五人及其家属强烈的信心。
   经过近一年的焦急等待和频繁催问后,2015年7月17日,安徽省高院在宿州中院开庭宣判,撤销张云、张虎、张达发、许文海、吴敬新五人犯故意杀人罪的定罪量刑。也就是说,五人在黄英遇害案中无罪。
   蒙冤十六年后,五人终获清白。
   张虎、张达发、许文海和吴敬新笑着走出了法庭,张云从监狱办完手续后也笑着登车返回阔别多年的家。
   虽然已经出狱,但张云还“活”在监狱中。他睡不惯家里的软床垫,“监狱里都是木板床”,晚上得开着灯睡觉,早上起来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监狱里的习惯还改不过来”。
   从监狱里回来的张云,已不再是从前的张云。
   “叫他来城里面见见曾经帮助申冤的朋友,他别着个头说:‘我不去了吧’。”张虎模仿着张云畏畏缩缩的样子,“和个傻子一样。”
   村里人说话直接而露骨。
   张虎不是骂人,是在感慨监狱对一个人的摧残。“张云以前当村干部,在大喇叭里哇啦哇啦的,会讲得很。”只有在谈及自己蒙冤之事时,张云才变得话多起来,其中满是感慨。
   “虽然平反了,心里实际上很不是滋味,你说本来按时吃饭,闲了唠嗑,突然说你杀人了,抓起来了。”
   “早上去大队开会,中午去镇上开会,突然就抓起来带走了,一走就是十六年。你说说人生能有几个十六年?”
   问及以后打算,张云还是拉回到案子上来,激动地表示一定要追责:“打我打这么狠,不能这么算了。”
   看到记者在整理他以前判刑的卷宗,他突然冒出一句:“上面应该加个封面,写上编剧谁谁、导演谁谁。”此时幽默的他一下子让人想起了那个在大喇叭里哇啦哇啦的村干部。
   已经出狱五年多的张达发,已慢慢恢复了正常的生活,但他对子女始终有种愧疚感。他觉得,自己蒙冤给子女造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现在他们还不喊我爸爸,有点隔阂。一说话,就感觉他们有点自卑、内向。”
   在家里采访张达发时,他的儿子刚好从楼上下来,然后径直走出门去,没有任何示意,没有一句言语。


责任编辑:李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