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弹专家的生死逆旅

　　面对炸弹上的几根电线，该剪哪一根才能终结危机？拆弹者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气氛陷入紧张和焦灼之中。这是影视作品中常见的拆弹场景。但排爆专家虞科技几乎不曾面临这种窘境：“如果无法判定，我先把（炸弹）里面的药掏了。”

　　虞科技是名副其实的资深拆弹专家，现任浙江省宁波市公安局巡（特）警支队防暴大队副教导员。2003年，宁波市公安局巡（特）警支队成立三中队，专门负责安检和排爆工作，虞科技是这支队伍的第一批队员。他曾参于处置“1•26”宁波大世界公厕爆炸案，该案被公安部列为“中国特警成功处置十大经典案例”之一。29岁时，虞科技被抽调参加北京奥运会安保工作，是浙江被抽调的8位排爆专家中最年轻的一位。经此一役，后来的青岛上合峰会、世界互联网大会、武汉军运会等大型活动安检排爆工作总少不了虞科技的身影。排爆二十年，他所获得的各级荣誉和功勋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人人都知道排爆工作危险。即便专业如虞科技，拆弹依然如同拆盲盒，不到成功拆除的最后一刻，永远无法确定爆炸物的实际威力。在拆除过程中，排爆手还要尽可能保证爆炸物的完整性，以留存嫌疑人的证据，这让排爆难度和风险更上一层。因为过于高危，保险公司一度拒绝为排爆手出具特殊保单，单位只能为他们购买和普通民警一样的人身意外险。

　　常年游走于生死边缘，虞科技早已习惯与死神面对面。而在生死之外，他还背负着更加沉重而复杂的责任：关于社会安定、关于队伍培养，也关于他的家庭和人生。他以自己的方式承托起一切，一路腾挪闪转。二十年逆行生死线，他始终记得，在涉爆案事件中，“我们就是最后一道防线”。

　　

　　2019年9月17日，宁波市宁海县某工地外围拉起了一道公安警戒线。秋老虎作威，午后的烈日炙烤着坑坑洼洼的工地。全副武装的警察小心翼翼地在满是石块、钢筋裸露的地面架起各种精密设备，勘测出松软地表土层下埋藏着若干枚战争年代遗留的炮弹。时间没能消减它们的威力，反而增加了炮弹的不稳定性，让这片看似寻常的工地变得危机四伏。

　　最先发现情况的，是不久前进行挖掘作业的工人。地里突然起火冒烟，吓得他急忙盖上土堆熄火并报警。查看现场后，虞科技预估，土里可能有十来颗炮弹，工人应该是挖破了其中一颗磷弹。几经思考，他决定，和排爆队员徒手挖炮弹。这个办法虽然慢，但不容易出岔子，因为没有任何机器能赶上人工操作的灵活和精细。

　　虞科技第一个跳入工地，队员们紧跟其后，接过他挖出的炮弹，再依次传送到空地上。挖出的炮弹最重达五六十斤，队员们要用双手捧起才不至于掉地上。

　　很快他们发现，炮弹太大太多，爆炸威力远远超过了排爆服能抵御的程度。重达六七十斤的排爆服压在身上，严重阻碍了挖掘灵活度和进度。浑身是汗的虞科技和队员们干脆脱掉排爆服“轻装上阵”。

　　土里不时蹿出的火星吓了所有人一跳，那是被挖破的磷弹碎屑四散在泥土里，接触空气后迅速燃烧，好在量不大，很快化作一缕烟散去。磷弹向来有“地狱之火”的称号，仅40℃就足以燃烧，一旦沾上皮肤很难扑灭，直至烧穿骨头，可以说是中招后果最令人痛苦的炸弹。对虞科技和队员们而言，找不到的磷弹是一个巨大隐患，也意味着排爆工作还需继续。

　　天色渐晚，地面上已经摆起了百余颗炮弹，但地底下的炮弹仍然没有穷尽，无法预估剩余数量。

　　挖掘工作持续到了第三天，挖开的泥土经过两天的日晒变得坚硬，挖掘难度大大提升。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他们发现了许多外壳腐烂的手榴弹，里面的引信露出，和其他炮弹缠绕在一起，要是不注意拉扯到一根，后果不堪设想。而那颗被挖破的磷弹仍不见踪影。

　　虞科技和队员们只好在工地里拉起水管，每挖一个地方先用水冲淋，软化泥土，同时防止那颗隐藏的磷弹被引燃。他们又喊来消防队，备好水型灭火器。

　　尽管有了精心布置，意外还是发生了。由于天气太热，挖出的泥土突然燃起大火，虞科技赶紧举起灭火器扑火，场面一度混乱。好在火势最终得到控制，但队员们都被吓得不轻，虞科技只好停下来重振人心。

　　不过，这场火也说明：泥土的含磷量这么高，磷弹很可能就在附近。虞科技叫上副中队长一起继续挖掘，让其他队员拿着灭火器在远处观察守候。

　　不多时，破损的磷弹果然在附近被发现。排爆工作结束于天黑之后，队员们共清理出497颗废旧炮弹，后来被全部运到山林里销毁，爆炸声震天动地。

　　

　　因为成功处置宁海工地废旧炮弹，虞科技获得一等功表彰。他形容这次排爆经历“压力重重”，压力不仅源自危险，也出于对队员的责任：“出了事情，别人可以说，你虞科技是带队的，你牺牲是应该的，但其他队员是因为你的指挥才丧生。”他可以赴汤蹈火，但不能不顾队员的安危。

　　自虞科技走上领导位置以来，这种责任愈发沉重而复杂，他需要考虑的因素也越来越多。在出任务的队员安排上，他会多想想队员的家庭状况，单身还是已婚，家中有没有孕妇或孩子，甚至细致到关注队员的经济状况，适时为他们排忧解难。

　　沉重责任也时常让他两难。三中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最危险的任务队长上。2018年，虞科技从第一任队长手中接过带领全队的重任。徒弟高勇说：各种高危情形下，师傅一向冲在最前。但晋升为防暴大队副大队长后，虞科技发现，把握这条规矩变得不容易了。矛盾在于，不放手让队员经历真实险情的磨砺，他们就永远无法真正成长。

　　如何找到其中的平衡点，是虞科技成为领导后始终纠结的问题。有时他只能选择折中，比如2022年宁波奉化一起涉爆案件，他有意锻炼队员，但又放心不下，原本应退至后方指挥的虞科技干脆全程蹲在一旁看着队员拆弹。

　　训练时，虞科技更是以最严格的标准要求队员。有一阵，高勇很不理解师傅，特别是在第一次被要求穿着三四十公斤的排爆服穿针引线的时候。面前的木板插着十根绣花针，队员们要将一根细细的棉线穿过十个针孔，这是排爆手的常见训练项目之一。

　　高勇最受不了这项训练，尤其在盛夏，穿着排爆服又重又热又闷，心躁得静不下来。师傅看出他不情愿，瞪圆了眼睛厉声道：“穿！”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直到后来上了排爆一线，他才明白师傅的良苦用心，穿针引线所锻炼的专注力和体能在实战中缺一不可。

　　类似的训练还包括穿着排爆服夹黄豆、叠弹壳。为了模拟更真实的拆弹情形，虞科技会带着队员自制低药量爆炸装置，再交换拆除；或者模拟还原真实涉爆案件中遇到的爆炸装置，并进行拆除训练和爆炸实验，用来提升处置爆炸物的能力和防爆炸意识。

　　三中队副指导员陈大超毕业于民用爆炸物专业，工作后接触的各类爆炸物让他大开眼界。而更让他叹服的是，虞科技对各种爆炸装置的类型、起爆原理、爆炸威力，都能作出精准判断。在2010年一起劫持人质案中，虞科技仅凭绑匪发来的一张用翻盖手机拍摄的低像素人质照片，就准确分析出绑在人质身上的爆炸装置。

　　根据这张照片，警方一度怀疑是危险的拉发式爆炸装置，因此不敢轻易行动。会议桌前，所有市局领导的目光最后投向了虞科技。这是虞科技第一次感到死亡威胁之外的责任压力，但他还是如实说出自己的看法：爆炸装置的恐吓意味远重于实际爆炸威力，如果爆炸，应该不致命，最多造成皮外伤。

　　领导采纳了虞科技的意见，决定趁着绑匪不知情，让突击队直接冲进人质所在民房救人。“那炸弹呢？”突击队队员私下问虞科技。他复述了一遍在领导面前的分析，又安抚道：“放心，我跟你们一起上。”实际上，风险低并不代表没有，本可以留守后方的虞科技选择和突击队员共同承担后果，主动要求参与突击行动，最终大获成功。

　　

　　一次又一次的成功排爆，有时让人产生错觉：也许排爆工作并没有那么危险，毕竟是专业排爆手嘛，应付得来。虞科技对这种错觉很无奈，只有他自己最清楚，每一次任务都与死神擦肩而过。在现场，无法预估的突发状况太多了。

　　虞科技见过出任务受伤的排爆手，是他的老同行，因为排爆任务被烧伤整条手臂。另一位前辈在排爆时失去了一只手掌。但伤痛并没有让他们离开自己的岗位，恢复后，他们依然致力于排爆事业。

　　老排爆手都知道，成为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排爆能手有多不容易。光是迈入排爆门槛就要花上几年，必须连续三次通过公安部组织的排爆培训考核，同时参与实际排爆工作，并在专业刊物上发表相关论文，由此才能取得成为主排爆手的资格。

　　虞科技掌握得很快，加入三中队后仅一年多的时间，就成为队里第一批拿到排爆合格证的队员之一。而真正的淬炼始于之后的一次次险情。历经万险、富有经验的人才在这一行里不可多得。

　　三中队成立以来，旧人去，新人来，循环往复。成员最多的时候有十余人，但能留下来和虞科技并肩至今的也不过二三人。对不少地方排爆队伍来说，失去一个成熟排爆手的损失是不可估量的。

　　然而，任何职业都不该被神化，妻子李丽丽对这句话深有体会。她眼中的拆弹专家同时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两对老人的儿子和女婿，“虽然这些家庭角色留给他的发挥空间不大”。李丽丽说，因为工作，虞科技不得不缺席家人的很多重要时刻，无论是孩子入学、考试、生日，还是老人生病住院，当丈夫的工作与家庭相冲突，工作永远排在首位，“这是我们整个大家庭的共识”。

　　理性之下，忧虑和害怕被她深埋心底。结婚20年来，李丽丽几乎从不看警匪片，那些惊险刺激的情节总会让她代入自己的丈夫，引发心惊肉跳的联想。唯一一次破例是在虞科技升任防暴大队副大队长的时候，她以为丈夫从此不必亲临一线，终于以一种劫后余生的放松心态，带着孩子去电影院看《拆弹专家2》。

　　长久以来，李丽丽习惯了用“不去多想”来抵抗对丈夫和未来的担忧，家人也总是小心地避开排爆话题。有时，孩子被丈夫送去上兴趣班，回家却孤身一人，不见虞科技，她就知道，又出任务去了。孩子们对父亲的突然消失习以为常，看着假装云淡风轻的妈妈，他们懂事地从不追问缘由，一家人默契地守护着这个公开的秘密。

　　因为刻意回避，关于丈夫的很多丰功伟绩，李丽丽反而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有时是从新闻里，有时是从同为队里警嫂的朋友处。2019年的宁海工地废旧炮弹处置，回到家的虞科技只提了句：“这次处理的炸弹多了几个。”一段时间后，朋友告诉李丽丽，虞科技立了一等功。她觉得奇怪，询问丈夫立功事迹，才了解事实真相。

　　虞科技也不爱对家人聊工作，除了教育孩子时，会从自己的经历中挑些不那么危险的部分以示激励。最近几年，李丽丽发现，丈夫对孩子愈发严格了，除了学习上的高要求，每次出任务前，他会提醒即将上高中的大儿子：“你现在是家里的男人了。”又对小儿子说：“照顾好妈妈。”他很清楚，身为拆弹专家，自己的人生也绑了颗不知何时爆炸的炸弹，他希望孩子快点成长，为母亲分担压力。

　　不出任务的时候，虞科技是个细心的爸爸和丈夫。他会毫不犹豫地为爱音乐的大儿子买下吉他，作为孩子的初中毕业礼物。他会悄悄给喜欢捉龙虾的小儿子买好网具，等有空带孩子出门时给他一个惊喜。他会偷偷记下妻子心仪的首饰，在她工作忙得忘记自己生日的那天，送上那份精心准备的礼物。李丽丽把这些点滴比作生活中的火苗，让她“突然感觉我们的小家庭还是有希望的”。

　　她理解，排爆是丈夫的热爱和价值体现，也是他的选择，“是他一辈子的事情”。她尊重丈夫的选择，但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看到，英雄不过是带着一腔热血与信念的凡人，以血肉之躯扛起千钧重担，于无声处为社会安宁负重前行。作为妻子，她无法不心疼丈夫所面临的风险和肩负的责任压力。在经年累月的陪伴中，她唯有期盼丈夫的专业技能更进一步：“保社会平安，也保他自己平安。”

　　● 责任编辑：高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