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防卫者缘何获罪

　　对抗正在发生的违法侵害行为属于正当防卫，当侵害消失后，再砸毁对方的财物那就另当别论了。四年多来，戴斌无数次从梦魇中醒来。他寝食难安，本想用近10倍的赔偿款息事宁人，可并未能得偿所愿。近日，他收到了法院的刑事判决书，而对方薛宇仍在申诉……

　　

　　2019年4月27日,一个周六的晚上。时年28岁的卫玲约好友张洁、戴斌、翟伟义在一家KTV大展歌喉释放一周的工作压力。四人正唱得尽兴，突然闯进一个陌生的醉酒男人。男人摇摇晃晃地走到桌前，嘴里嘟囔着“不着调的话”，顺手拿起桌上一罐啤酒要与戴斌喝。戴斌狠狠地瞪着他。据卫玲回忆说：“他无趣地走了。我和张洁去洗手间，在走廊又碰到他。他笑嘻嘻地对张洁说：‘姐，我喜欢你。’张洁没理他，我白了他一眼。”

　　喝多的陌生男人叫薛宇，也跟朋友在这家KTV唱歌。薛宇的包间隔壁便是卫玲四人。十几分钟后，薛宇莫名其妙地二次闯入卫玲等人的包间。他耍着酒疯，用手捏扁易拉罐后，又重重扔到墙上，酒沫飞溅……“他喝多了，我们不跟他一般见识。”卫玲一边劝同伴不要生气，一边开门“请”薛宇离开。一个30多岁的男子闻声进来将薛宇拉出门。

　　四人唱到了凌晨时分。“这时那个陌生男人又来搅局，我们四人顿觉兴致全无……我便结账准备回家。”十几分钟后，卫玲和张洁坐进戴斌的面包车，翟伟义独自驾着一辆黑色轿车，两车向北驶去。面包车刚驶过一家医院，一辆白色轿车从后面追上来。据卫玲回忆：“我们的面包车往北走，那辆白色轿车总别我们的车。到了高架桥附近，这辆白色轿车和我们的面包车发生剐蹭，白色轿车没停反而向远处驶去。戴斌加大油门追赶，行至文华大街与永安路交叉口附近，白色轿车掉头逼停了我们的车。从白色轿车里下来一个男子，正是薛宇。他手里拿着一根棒球棍，二话不说便砸向我们车的前挡风玻璃。这时，翟伟义开车赶到……”

　　翟伟义跳下车，右手举起铁锹木把，向薛宇的头部打去。薛宇受伤后，快速躲进自己的车里。翟伟义气愤地抡起铁锹把砸在薛宇车的前门玻璃上……薛宇惊慌失措，打开副驾驶车门跳下，向路边的灌木丛跑去。

　　翟伟义没有追上薛宇，余气未消的他走到薛宇的车旁，举起铁锹把对着后挡风玻璃就是一顿猛砸。“咔嚓咔嚓”的敲击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尤为突兀。戴斌见状也走过来，捡起薛宇丢下的棒球棍，抡向前挡风玻璃。薛宇轿车的挡风玻璃瞬间“蜘蛛网”遍布。

　　戴斌冷静后，报了警。二十几分钟后，派出所民警和交警陆续赶到现场。交警检测翟伟义、戴斌酒精浓度，结果显示均在3.５mg/100ml以下，而受伤的薛宇因涉嫌醉驾被交警送进医院复检。民警使用执法记录仪拍下现场情况、提取作案工具后，将翟伟义等四人带到派出所调查。民警了解到：翟伟义曾在2016年11月因犯故意伤害罪被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还因赌博被公安机关行政拘留十日。

　　

　　几天后，薛宇的伤情好转。面对民警询问他如是回答：“那天晚上我喝多了。在KTV吧台遇到卫玲和张洁，我记不得为啥替她俩支付了200元包间费。开车送朋友回家后，我又去了她们的包间，并随她们走出KTV……我驾车沿着永安路到了高架桥下，就听到‘咚’的一声，像是撞车了，我没停车又驾车向西驶去。后来两车相遇，从面包车下来一个男子，砸碎我轿车的副驾驶玻璃。一辆黑色轿车停下来，另一男子拿着铁锹把砸伤我的左眼。我看不对劲撒腿就跑……”

　　薛宇的说辞与卫玲的证言版本不尽相同。公安机关随即调取KTV歌厅的录像，发现薛宇多次进入卫玲等人包间。交警勘验两车相撞情况，发现面包车右前保险杠与机盖连接处损坏，白色轿车右后翼子板、机盖等处损坏。

　　薛宇血液酒精含量158mg/100ml。2019年10月28日，河北省邢台市信都区人民法院以危险驾驶罪，判处薛宇拘役二个月，缓刑四个月。

　　薛宇申请了伤情鉴定使得这起本打算行政处理的伤害案升级为刑事案件。2020年8月10日，河北省眼科医院出具鉴定意见为：“薛宇左侧泪道阻塞伴溢泪系轻伤二级，面部瘢痕系轻微伤。”公安机关结合该轻伤鉴定和邢台市价格认证中心出具的“翟伟义、戴斌砸坏薛宇白色轿车11处，损失6380元”意见，认为：翟伟义致他人轻伤并损坏他人车辆，构成故意伤害罪和故意毁坏财物罪。戴斌需另案处理。

　　公安机关立案调查的消息，让戴斌倍感焦虑。他担心名誉受损，屡次托人欲和薛宇和解。之后，他拿出6万元赔偿薛宇损失，双方签下《谅解协议》。然而，此案并没有在戴斌设想的轨道上发展。一审法院开庭审理后认为：薛宇事前多次挑衅，并于案发时使用金属棒球棍打砸戴斌的面包车，危及戴斌等人的人身安全。翟伟义手持铁锹把打斗系制止薛宇的不法侵害而采取的防卫行为，属于正当防卫。

　　如此被认定为正当防卫，翟伟义不用为打伤薛宇的行为负刑事责任。但薛宇受伤逃离现场后，翟伟义、戴斌继续砸毁薛宇白色轿车的挡风玻璃等11处，造成车损6380元，该损失已超过故意毁坏财物罪立案标准。2021年12月31日,一审法院作出判决，以被告人翟伟义犯故意毁坏财物罪，判处有期徒刑8个月，赔偿薛宇车损6380元。

　　四个月后，邢台市中级人民法院再次开庭审理此案，依然认定翟伟义的伤害行为属于正当防卫。“薛宇轿车的11处损毁是由翟伟义、戴斌二人共同打砸所致，其损失不应由翟伟义一人承担。”二审法院维持原审判决翟伟义的故意毁坏财物罪及刑期，改判翟伟义赔偿薛宇车损3190元。

　　

　　终审判决生效后，薛宇不服法院判决，走上申诉路。2023年2月，他向邢台市人民检察院递交了申诉材料。受理这起申诉案后，办案检察官审阅完全部卷宗内容，与原办案民警核实证据了解到：案发时，薛宇被打伤的地段是一条新修的柏油马路，全线未贯通，还未来得及安装监控，这也为案件的还原增大了难度。

　　检察官梳理卷宗证据、对比证言发现：公安机关提取KTV歌厅监控和卫玲的证言印证，薛宇多次进入卫玲等人包间劝酒；戴斌的面包车前挡风玻璃等处损坏照片和薛宇遗留在现场的金属棒球棍也说明，薛宇本人的确存在过激行为。

　　针对赔偿金额，薛宇在申诉书中写道：“本次事件中，我车辆维修的费用远大于6380元，应以全部清单和发票作为依据认定赔偿数额。”事实上，翟伟义、戴斌砸坏薛宇车辆的11处零部件，已经邢台市价格中心鉴定“损失6380元”，且《谅解协议》表明戴斌已在2021年9月24日赔偿薛宇6万元。这笔赔偿款已超过薛宇的实际车损数额。检察官调查还发现：薛宇提供的车辆维修清单和发票的维修项目包含薛宇醉驾与戴斌的面包车碰撞所产生的修理费用，这部分费用让翟伟义赔偿显然不妥……

　　2023年4月中旬，戴斌也因故意毁坏财物罪被追究刑事责任。收到判决书，他委屈地问检察官：小翟是来帮我忙的。他没追上薛宇而怒砸薛宇的车，若我袖手旁观还算兄弟吗？

　　“薛宇受伤离开现场后，不法侵害已经消失，你再砸对方的车辆不管出于情绪发泄，还是事后防卫都是违法行为……”检察官的解释让他懊悔不已，怪自己当时没想这么多。他没想到的是，薛宇这边还在为遭遇司法“不公”而申诉。

　　几天后，检察官见到薛宇。薛宇改口称：“翟伟义等人在半路堵截我，我被他们蓄谋打伤……我一直没有下车。”检察官要他拿出证据时，他却支支吾吾。翟伟义和戴斌等人与他素不相识，双方无冤无仇，戴斌等人堵截他原因何在？无论是逻辑还是情理都难以自圆其说。

　　“没下车，你的棒球棍怎么落在车外的地上?你为何三番五次进入卫玲的包间？他们出了KTV的门，为何还要跟着戴斌的车走……”面对检察官的问题，薛宇的回答多是“当时喝多了，记不起来了”。按他的回答，案发当晚发生的一切似乎很魔幻，难道棒球棍自己跳出了车外？检察官说：“目前的证据难以消除你酒后滋事的合理怀疑，同时不能证明翟伟义等人存在故意伤害的主观故意。”

　　2023年5月５日，邢台市人民检察院作出《刑事申诉结果通知书》：不予支持申诉人薛宇的申诉请求。

　　近几年，随着正当防卫理念的成熟和制度的完善，许多群众在他人或自身权益受到不法侵害时，都敢于挺身而出，积极同不法分子作斗争，社会的浩然正气得到弘扬。《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关于依法适用正当防卫制度的指导意见》第九条对如何界定正当防卫和相互斗殴作出了具体规定，实践中法官、检察官会结合案件起因、冲突升级等情形，从行为人主观意图和行为性质进行判断，只要是制止正在进行的不法侵害行为都会被认定为正当防卫。本案翟伟义、戴斌在薛宇逃走离开现场，即不法侵害消失后，为发泄情绪而犯故意毁坏财物罪让人扼腕叹息，也给读者带来深刻警示：正当防卫与不法侵害紧密相连。对于防卫人而言，不法侵害存在时，实施相应的反击行为属于正当防卫受到法律保护，无需承担法律责任；反之，不法侵害消除后正当防卫也就不存在了，防卫人必须克制情绪，若自以为是、想当然地发泄不满而损毁他人的财物，逞得一时痛快，换来的却是永久的伤痛和悔恨。

　　(本文当事人系化名)

　　● 责任编辑：崔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