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环：劫后重生尽坦途

　　编者按

　　党的十八大以来，全国法院依法办理各类审判监督案件178万件、刑罚执行变更案件386万件、再审改判刑事案件1.1万件，依法纠正张氏叔侄案、呼格吉勒图案、聂树斌案等重大刑事冤错案件58件122人。一个个鲜活的案例，让人心里压抑满满的同时，也为这些蒙受冤屈者得到平反，为迟来的正义感到欣慰，为司法审判的进步感到暖心。

　　在春节这个特殊的日子，我们走近张玉环、孙夕庆等蒙受冤屈者，关注他们的生存现状，不仅是出于同情和人道关怀，更是希望春节的喜庆，照亮他们劫后的人生之路。

　　

　　连日的暖阳驱散了深冬的寒意，道路两旁的草木正为春天的勃发而积攒力量。江西省南昌市进贤县民和镇常湖村张家村虽距离县道仅百余米却无喧嚣，村里的常青老树仍旧郁郁葱葱，鸡鸭在自由地觅食嬉戏。

　　不幸蒙冤入狱，又幸遇法治春风，时隔27年，张玉环终于重获新生。

　　自1993年10月涉案到2020年8月4日被法院宣告无罪，张玉环因故意杀人罪失去自由9778天。当时，曾被媒体称为“国内已知的被羁押最长的冤案”。

　　喧嚣之后是宁静。重归故里两年来，张玉环逐渐找回了遗失的27年。如今，他收获了爱情，于2022年的情人节与汪女士申领了结婚证；他找到了目标，开始尝试短视频带货赚生活费；他尽量弥补家人，带年迈的母亲下馆子，给大哥建了一栋小洋房，给两个儿子在县城各买了一套房子。

　　劫后重生，从此人生尽是坦途。恢复自由后的两年多，对于张玉环而言，自由的呼吸，用平凡的心过平凡的生活正是他最为期待的美好。

　　

　　三十年前，张家村因一宗命案被世人熟知。1993年10月24日，进贤县凰岭乡张家村（注：2001年并入民和镇），两名幼童忽然失踪。次日，被发现死在附近的下马塘水库内。几天后，时年26岁的同村人张玉环被警方锁定为嫌凶。

　　1993年11月10日，进贤警方作出的“10·25”凶案破案报告称：“1993年10月24日晚，天下了一些小雨，全村人都将平时放在晒场上守夜的谷收回了家，唯独张玉环没有，还反常地冒雨独自守谷。”警方称，张玉环在1993年10月24日夜里其当时的妻子宋某某睡着后，趁天黑下雨，独自拖板车去晒场收谷之机，将两具尸体装入从自家檐廊上拿走的一条旧麻袋内，拖至晒场后再背往下马塘水库实施抛尸。

　　2001年11月28日，经过长达8年的司法程序后，张玉环终审被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

　　20余年中，张家人一直四处奔走，持续申诉。2020年7月9日上午，张玉环杀害两名幼童案在江西省高院开庭再审。此时距张玉环被羁押已有26年8个月。法庭上，江西省人民检察院出庭检察官认为，原审裁判认定张玉环实施犯罪行为的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建议法院依法改判张玉环无罪。

　　法庭上，张玉环始终坚称自己未杀人；其辩护律师也称，本案没有一份客观、真实、合法、有效的证据，证明张玉环实施了犯罪，不排除第三人作案的可能性。三个多小时的庭审后，审判长宣布本案将择期宣判。

　　2020年8月4日下午4时，江西高院对张玉环案再审宣判，最终以“原审判决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宣告张玉环无罪。

　　

　　“他回来了，他回来了！”2020年8月4日下午6时38分，在张玉环的家人、邻居和新闻媒体的工作人员的等待中，一名戴着大红花的中年男子映入眼帘，他就是所有人都在等待的张玉环，他回家了。

　　27年的艰辛回归路，有张玉环坚定的信念，家人不懈的努力，还有律师、媒体工作者等正义人士的援助，更是得益于法治的进步。

　　“我要感恩的有很多，如果非要选一个‘最’，我最要感谢我的大哥张民强和法治的进步！”张玉环说。

　　张民强是村里少有的上过高中的人，硬朗且正直。最初，张民强不知内情，以为弟弟真的一时糊涂把人杀了，直到一审时还在生弟弟的气。后来，二审辩护律师看完案卷后告诉他，人不是张玉环杀的，张玉环是冤枉的。后来张民强第一次进监狱探望弟弟张玉环时，也非常严肃地问他两个孩子的事，说跟你到底有没有关系，如果是你做的，那就应该得到惩罚。张玉环发誓说，他跟两个孩子的死没有关系，希望哥哥相信他。

　　此后，每次会见，张玉环都哭着对哥哥说，自己是冤枉的，没有杀人，要他帮助申诉。张民强再也没有怀疑弟弟，他觉得弟弟家庭和睦，也不缺钱花，没有必要对两个孩子痛下杀手，肯定是被冤枉的。

　　张玉环进入监狱服刑之初，他认为自己蒙冤，产生了轻生的念头，并经常故意不完成分配给他的裁剪衣服的任务，甚至多次剪坏衣服，为此被关了几次禁闭。

　　“如果事情真是你做的，判个死缓就谢天谢地吧；如果不是你做的，你就继续写材料申诉!”此后，张民强总是想方设法给弟弟“打气”，同时，他每次探视都会给弟弟带去一百个信封和一百张邮票，他让弟弟每周给相关申诉单位写一封信，让他保持活下去的信心。

　　“经年累月下来，张玉环自己寄出的信至少有上千封，经我的手寄出的也有两三百封。”张民强表示，他坚持下去的原因是“相信张玉环无罪”。

　　终于，在张玉环家人20多年的努力下，在2008年10月28日，案件迎来了转机。这一天，张民强收到了一封来自最高人民检察院的信，信中说，案件已被江西省高级人民法院处理。这么多年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张民强拿着信泪流满面，也更加坚定了救弟弟的决心。

　　2019年3月1日，江西省高级人民法院作出再审决定。2020年7月9日，该案公开开庭再审。法庭上，江西省人民检察院出庭检察官发表出庭意见，认为原审裁判认定张玉环实施犯罪行为的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并基于“疑罪从无”的原则，建议改判张玉环无罪。

　　

　　重回故里，却是沧桑巨变。张玉环从当初风华正茂的年轻小伙儿，变成如今头发花白年过半百之人；当初的泥巴路，如今已铺上了沥青；当初的路上只有寥寥无几的自行车，如今已是车水马龙。

　　从听到无罪释放审判时的欣喜，到看到老娘头发白了、背驼了的心酸。回到了熟悉又陌生的故里开始新生活，张玉环虽然有些茫然，却满怀期待。

　　张玉环说：“刚回到家人身边时，什么是红绿灯都不知道，过马路遇到车，就下意识抓紧身边人。”“有一次，在手机上刷到前妻的视频，还对着手机打招呼。”

　　张玉环回忆，他入狱前是个木匠，农闲时在上海、福州等大城市打工，家里农忙要人帮忙了才回来。脱离社会多年，手艺早荒废了，还患上了糖尿病，眼睛也逐渐花了。

　　后来，在家人的帮助下，张玉环逐渐学会了使用电脑、电饭煲、空调、智能手机，还买了一辆四轮电摩托代步。

　　2020年10月30日，江西高院与张玉环达成国家赔偿协议，向张玉环支付国家赔偿金共计496万余元。

　　2023年1月4日，记者来到张玉环的住所地。张玉环得知记者来访，专门同妻子下楼迎接，脸上洋溢着微笑。

　　进屋坐定，张玉环妻子忙着沏茶，切水果。寒暄之后，张玉环向记者介绍了蒙冤之时的辛酸苦楚以及平反之后的幸福喜悦。

　　张玉环告诉记者，拿到国家赔偿金后，他拿出两百万元，给两个儿子各在县城里买了一套房，又把老宅拆了，给自己和哥哥各盖了一栋房子。同时，留出五万元的预备资金，用于奖励公安局后续侦破此案的民警。他说：“希望能抓到真凶，还死者家属一个公道，也给我一个清清白白的交代。”

　　“剩下的几十万元我不敢动，那是养老、保命的钱。”张玉环说，为了不坐吃山空，他在儿子的指导下，在社交媒体上开设了账号，通过视频带货赚取生活费。

　　如今，张玉环已适应了新生活，他和汪女士居住在县城，偶尔开着电动小汽车回村里看看母亲，除此以外，他们每天6点左右起床，然后结伴出去散步、打羽毛球晨练一个小时，再一起买菜、吃早餐。9点左右回到家，汪女士开始做家务，张玉环则自拍带货短视频赚取生活费，若是觉得疲惫则会选择休息。

　　午休之后，他们一般会结伴出门，找同龄的邻里乡亲打牌或下象棋，不过这些都是娱乐，并没有“彩头”。晚饭后，两人又结伴出去散散步，再回家看看电视或刷刷抖音，晚9点多就会休息。不过，因为网友对他发布在网上的带货与生活短视频褒贬不一，有人支持，有人出言讽刺，让他有些揪心甚至血压升高。所以，“现在尽量不去看评论，只做自己的事，过自己的生活”。

　　张玉环和汪女士因散步结识，而今一起散步也成了常态。两人最终能够走到一起，也经历了家人的反对，遭受了少许网友的谩骂，不过这一切都成了两人相爱的见证。

　　2022年情人节，张玉环还发布了一条视频。视频中,张玉环穿着正式，上身穿了一件深蓝色毛衣，配了一条深色长裤，手里还拿了两个“红本本”，眼角止不住的笑意。张玉环在视频中说，今天是情人节，他和妻子汪女士正式领了结婚证，边说边将结婚证举了起来。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张玉环表示，他现在心里十分开心，以后不管有什么风风雨雨，都会和妻子坚定地走下去。

　　“我是法治进程中的幸运者，往后，我会用平凡的心过平凡的生活。”结束采访时，张玉环感慨地说。

　　● 责任编辑：刘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