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有宏:来自现场的推理空间

  李湾村是秦岭里的一个小山村。村中有哥儿俩,打小爱偷东西。长大了,弟弟主要吃窝边草,偷附近村子;哥哥有辆机动三轮车,就跑得远些。有一回,哥哥从二十里外偷回一车粮食,外加板凳、脸盆之类的杂物。可他车开回来,还没来得及卸车,就被抓了。咋回事儿?
  其实,他被看见的,只是一枚留在现场的指纹。哥哥“倒霉”之处只是在于,他村里出了个与他年纪相仿的警察,人家是干刑事技术的。勘查现场时,技术员从装粮食的板柜上,提取到了一枚只有外部特征、不具备比对条件的指纹。可是,年轻的技术员马上就报出了嫌疑人的姓名,让同事直接去李湾村找人。他的依据有两条:一是失主家丢粮食的同时,丢了板凳、脸盆这类杂物。而那对兄弟,就偏爱偷这类东西;其二,则来自他的痕迹学知识:个子高的人,指节就长;个子矮,指节就短;瘦人指肚狭窄,而胖人则指肚较圆。而现场指纹的外部特征,就是指节短、指肚圆。技术员马上想到那个小偷哥哥,不就正好体型粗壮、矮胖嘛!

  技术员名叫樊有宏,戴眼镜,寡言,为人低调。在陕西省商洛市洛南县公安局刑侦大队,他一气儿干了32年刑事技术。因为屡破疑难案件,曾被评为“全国优秀人民警察”,从小县城走进北京人民大会堂,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今年5月,55岁的樊有宏荣誉再上台阶,又被公安部授予了“全国特级优秀人民警察”的光荣称号。樊有宏究竟有何过人之处呢?咱们跟着他,去看几个现场吧。


  一张字条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洛南县三要镇有个12岁男孩儿一宿没着家。此时正值暑假,父母一通儿找,没找见,就到派出所报了失踪。男孩儿父亲在镇上的广播站工作,有间办公室,宿办合一。老式土坯瓦房,木格窗户没装玻璃,还贴的是窗纸。民警发现,窗纸上插着一张小纸条。纸条说,孩子已经被人绑架,让家长拿十万块钱,到北司桥头交钱。北司是三要镇下面的一个村子,离镇上五里路。当天夜里,民警在绑匪约定的时间、地点设伏,却连个鬼影子也没等来。这才意识到,那个孩子有可能已经遭遇不测。然而,一张字条,没名没姓的,一时间,大家失去了侦查方向。
  樊有宏是第二天早上赶到三要镇的。一排连在一起的土坯瓦房,有点年头了。虽不临街,但并不偏。男孩儿父亲的办公室,是其中一间。看过现场,又问过办案民警一些情况,他让民警找男孩儿父母帮忙,提供一个熟悉他们家儿子的熟人名单。根据这个名单,民警搜集来30多份笔迹。对照窗户上取下的那张纸条,樊有宏比来比去,确定了一份笔迹。
  犯罪嫌疑人姓邱,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竟然是小男孩姐姐的男朋友,俩人都在谈婚论嫁了。未来的姐夫,为什么要杀害自己的小舅子呢?
  原来,男孩子不怎么喜欢姐姐这个男朋友,邱某就想跟男孩儿好好聊聊。他让男孩儿找个地方,男孩儿对爸爸的办公室很熟,就摸了爸爸的钥匙,去那儿跟邱某谈。聊天中,俩人话不投机。男孩儿还说,有人给姐姐介绍了一个河南的对象,比邱某家条件好得多。邱某家境贫寒,性情很敏感。他被男孩儿激怒,动手煽了男孩儿一巴掌。男孩儿不依不饶,对他连骂带打,口口声声,回家要告诉父母和姐姐。邱某急了,就咬着牙,一把将他掐死。趁着夜深人静,悄悄把男孩尸体背出去,扔进了一口枯井里。插在窗户上的那个纸条,是他为了转移警察的视线,故意布的一个迷魂阵。
  那么,樊有宏怎么就把犯罪嫌疑人的范围划定在熟悉遇害男孩儿的人呢?其实,就是那张小纸条。
  勘查现场时,樊有宏已经确定,这间办公室的门锁完好无损,木格窗子也只有插纸条时留下的那个小洞。他问了取下纸条的那个民警一个问题:纸条取下来时,哪一头是尖的。民警想了想,告诉他,尖的那头,是冲着外头的。由此,他判断,犯罪嫌疑人是从屋里往外扎的那张纸条。如果和遇害男孩儿不认识,他怎么能进得了这间屋子呢?
  
  加层指纹
  某年开春,洛南县接连发生粮食被盗案。过了年,山里的青壮年像候鸟一样,又拖上行李箱,锁上家门,到外面打工去了。一些偏远的村子,就成了空心村。他们家里板柜中的小麦、苞谷和大豆等,就让人惦记上了。县城之外,东路的景村、北路的石坡、石门、巡检等乡镇,频繁发案。最多一天,樊有宏和同事出过十一个现场。到秋天苞谷成熟,公安局已经接到了六七十起丢粮食的报案。和别的案子不同,粮食虽不如细软值钱,但很难通过销赃破案。粮食嘛,看上去都差不多;做粮食生意的人也有的是,谁能分清哪些粮食是赃物呢?
  案子迟迟破不了,是因为无法找到破案的线索。农村没有监控,失主发现家中粮食被盗,往往都在案发很久之后。何况存粮的板柜大多比较粗糙,无法提取到指纹。
  一天,寺耳镇一农妇报案,家里1700斤黄豆被盗。按一斤3块钱计算,得值5100元了。见到警察来了,农妇才说两句话,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淌。
  直到2020年的扶贫攻坚,洛南的国家级贫困县才被摘帽。山里,老百姓来钱可不容易。早年,樊有宏有回出现场,一个老头丢了500块钱,咧开大嘴,哭得像个小娃。这钱,是他上山割荆条、编成筐子卖出来的。为这500块钱,他得受多少苦呢。那起案子,因为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物证,到底也没破。所以,此时看着这位泪流满面的农妇,樊有宏心有戚戚。
  大门像件没扣钮扣的褂子,敞开着。锁扣,明显是被剪断的。樊有宏抱着双臂,面对锁扣,发了一会儿呆。这种“剪断锁扣”的方式,可以和之前发的案子并案了。
  “你是啥时候发现的?”樊有宏问农妇。
  “昨天我回了趟娘家,今天一早回来,就发现家里被偷了。”农妇抹了把眼泪告诉他。
  说这话时,樊有宏已经注意到,门口地上,有一个烟头,看上去很新鲜:“你报案以后,来过你家的人,有没有抽烟的?”
  “没有。”农妇想了想,认真地说。樊有宏点点头,小心地掏出镊子,把那个烟头,夹进了物证袋。他认为,犯罪嫌疑人剪锁时,有可能嘴上正叼着烟卷。手被占住后,不方便抽烟,就把烟头随手扔在了这里。
  不久,石坡镇南坪村又发一案。这家被偷的,全是小麦,2400多斤。一般人家,只有一只板柜装粮食;而这家,却有两只粮食板柜。勘查现场时,樊有宏就想,这么多粮,人少了,怕偷不过来。那么,人如果多了,会怎样呢?既然已经进了别人家里,有的人会不会捎带着,就会偷点别的东西呢?
  粮食是放在大房子里的。勘查完这里,樊有宏再进旁边小房间时,就特别留意,房间有没有翻动痕迹。就发现,小屋的立柜抽屉,是打开的。仔细察看,上面有戴着手套留下的手印。显然,犯罪嫌疑人在这个房间里,翻动过。立柜旁,放着一台老式的双缸洗衣机。从地上的印迹能看出,这台洗衣机被移动过。在洗衣机上,却没有发现戴手套的手印。那么,会不会有人进入这间屋,却并没有戴手套呢?
  挨着洗衣机的,是一个玻璃面的茶几。房间空间小,要打开立柜门,需挪开洗衣机;要挪开洗衣机,又必须搬开这个茶几。通过观察,他发现,茶几的一端,有明显的灰尘加层手套印;另一端,手套印并不明显,但茶几并不是倾斜状放置。所以,他推测,有人协助戴手套的人,挪动了茶几。于是,他就对茶几的另一端反复观察,最终在茶几边沿的背面,发现了三枚灰尘加层指纹。犯罪嫌疑人抬茶几时在用力,这使得指纹有些模糊。尽管如此,樊有宏已经很开心了,认真对指纹进行了固定、提取。结果,指纹比中了石坡镇有盗窃前科的嫌疑人贺某。
  贺某刚被抓获,樊有宏在寺耳农妇家提取到的那个烟头,DNA又比中了另一名犯罪嫌疑人薛某。两名犯罪嫌疑人到案,笔录相互印证,其他三名嫌疑人就一个接一个被抓了回来。五张嘴凑在一起,就哗哗地吐出了上百起案子。
  
  立体足迹
  某年夏夜里,城关镇一名村干部被人杀死在了自家的蔬菜大棚里,作案工具是一把镢头。围栏有道门,是锁着的,没有被破坏。但是,围栏本身不高,可以翻进、翻出。因为前一天下过雨,在围栏与大棚之间,潮湿的地上,樊有宏看到了几个立体足迹,足有两三厘米深。他认为,这应该就是犯罪嫌疑人留下的。
  用石膏提取了足迹,一双鞋子的鞋底模样,就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捧着石膏模型看来看去,樊有宏向领导提议,做一次侦查实验,把侦查员摸排出的犯罪嫌疑人,都筛查一遍。
  首先,樊有宏买来一双同款、同号的新鞋,先让所有人都试穿一下。这是一款廉价的运动鞋,樊有宏是照着鞋底花纹买来的。穿在脚上,太大或者太小的,一律排除。剩下的四个人,领到案发地,还在发现鞋印的老地方。樊有宏给地里浇过水,让土壤的潮湿程度,接近于案发时的状态。现在,头号嫌疑人就要出场了。
  头号种子选手是村上的一个无赖。他和村干部的矛盾,在于他不断地在占地修房子。他看上的地方,先搭个简易棚子,放些破烂在里面。接下来,这棚子越搭越大,下面的土地就被他不断蚕食。等地方占得差不多了,他就运来砖瓦,拆了棚子,大模大样地盖起了房子。他这样干,村民当然有意见。村干部出面干涉,他就跟村干部针尖儿对麦芒儿。喝点酒,他不仅敢跳着脚骂村干部,还敢跟村干部动手呢。最近,这家伙又弄来个旧台球案子,上面又扯起了一个棚子。谁都看得出,这家伙又看上了台球案子下面这块边角地。案发前,村上好几个人都亲眼看见,这小子喷着满嘴酒气,揪着遇害村干部的脖领子,面目狰狞地说着狠话。
  面对警察,男一号晃着膀子,还是浑不吝的样子。换上鞋子,就按民警的要求,大模大样地到地里走了一圈。尽管很不喜欢这个人,但看过他留在地里的鞋印,面无表情的樊有宏其实已经把他排除了。
  最后一个人出场后,樊有宏蹲在地上,看的时间就特别长。这人四十岁左右,中等个头,看上去相貌堂堂。如果说“头号种子选手”像小品里的陈佩斯,那这人,就得算浓眉大眼的朱时茂了。“你可不敢把我当成杀人犯了啊!”坐在板凳上,那人一边脱掉沾满泥巴的鞋子,一边半开玩笑似的,撂了这么一句。
  “不会弄错,放心、放心!”樊有宏抬起头,冲这人也笑了一笑。他一离开现场,樊有宏就取出石膏液,倒进这人刚刚留下的鞋印里。四个做过侦查实验的人中,他只给这个人取了石膏模型。
  犯罪嫌疑人留在现场的那双鞋印,已经刻在了樊有宏的脑子里:鞋子的脚后跟和前脚掌,都磨损较严重。足弓部较浅,说明主人长着一双平足。而这个侦查实验的最后一人,穿上那双鞋子,大小刚合适,行走的特征也很接近。他脚后跟、前脚掌行走中的角度,都和案发现场提取的鞋印相吻合。关键,这人也有双平足。
  第二天,队上赶快让樊有宏带上两个石膏模型,去西安,请专家鉴定。参与鉴定的两位专家仔细研究后统一了口径:“应该是同一个人的足迹。我们会出鉴定报告的。”
  刑侦大队就出动了好几辆警车,还是特警,背着冲锋枪,去把那个嫌疑人逮了回来。
  嫌疑人是个矿工,平时不在家。有天回家,当场撞见了那个村干部和自己妻子的丑事。事后,妻子流着眼泪跟他保证,不再跟村干部来往。上有老、下有小,矿工强忍下怒火,没打算声张。但是,他还是警告了那个男人。自此,这两人看上去也确实断了往来。可是,就在案发的前一晚,矿工又发现,妻子接了一个电话,吞吞吐吐,不正常。半夜,趁妻子睡熟,矿工翻看她的手机,发现那个神秘的电话,正是那个村干部打来的。看电话记录,他们联系就没断。躺在床上,矿工越想越气。后半夜,就一个人悄悄出门,摸到了村干部的蔬菜棚,狠狠给了睡梦中的村干部几镢头。
  
  复勘现场
  巡检镇有座老君山,位于华山之南。天气好的时候,站在老君山上,可以眺望华山。传说,太上老君修炼成仙的地方,就在老君山的老君洞。因此,当地人认为,老君山就是道教的发源地。
  在巡检镇,老君山景点有个工作点。因为要给开发景点的工程队付工资,工作点有些现金。前些年,这里发了一案。工作人员报案称,办公室里放的12万元现金,少了3万元。年轻的技术员勘查现场时,除了在楼梯拐角窗户的内窗台上提取了半个残缺的足迹,再没发现别的痕迹。这就让民警不得不起疑,景点工作人员会不会报假案,或者是监守自盗呢?有谁偷钱,看到12万元现金,却只拿其中3万元?
  大队长就喊樊有宏来,复勘现场。樊有宏拎着勘查箱,顶着夏日炫目的阳光,就站在了巡检镇老君山工作点跟前。
  案发地点位于一栋二层小楼内。景点工作人员报案时称,钱是一楼的办公室里丢的。樊有宏注意到,小楼一侧,是一个只有一层的车库。车库的屋顶,是个平台。手搭凉棚,他先看从哪儿能上这个平台。在车库后窗上,就发现,有攀爬过的痕迹。给这里拍照取证之后,他也从这里试着爬上了平台。走几步,就发现,车库顶与办公楼的交界处有足迹。从这儿往下看,位于办公楼一层与二层之间的楼梯窗户,是樊有宏观察的重点。在这扇窗子的外窗沿上,他又发现了攀爬痕迹。
  从车库楼顶,到楼梯窗台,必须扶住墙,才能过得去。墙面边缘,应该能找到手扶过的痕迹。但是,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大白天,樊有宏还是使用了强光手电,照射这个处于阴影里的墙面。于是,他看到了一只手扶过的痕迹,是左手,尽管不很明显。墙上的指纹,当然要提取了。
  从两名年轻技术员之前提取的那半枚足迹上,樊有宏也看出了名堂。他认为,这枚足迹有明显的旋转特征,这说明,犯罪嫌疑人确实是从外窗台,翻进窗内的。
  有了这样明确的判断,樊有宏又轻易地在内窗台下,找见了鞋子在白色墙面上轻微剐蹭的痕迹。
  “可以排除报假案,也没有内盗。犯罪嫌疑人可以确定,是外来人员。”樊有宏很肯定地告诉办案民警,“他是从车库后墙的窗子攀爬上到平台,手扶办公楼的墙面,攀爬进办公楼楼梯窗户,从而进入到办公楼里的。作案后,他又原路返回逃走的。”原来被盗的办公室,门根本就没有锁上。
  对于犯罪嫌疑人,樊有宏也做出了具体的刻画:“身高一米七,未成年人。年龄嘛,十五六岁吧。”
  听他这么一说,巡检派出所的民警小张当场就想起一个人来:“我们这儿就有这么个小屁孩儿,就这么高。这小子爱到网吧打游戏,前两天,他偷了家里的钱买装备,死不承认。他妈气得不得了,把他领到派出所,让我替他管教管教。这小子让我训了半天,我对他印象深着呢!”
  大伙儿就都说,那还不赶紧把这小子找回来呀。当晚,在与巡检相邻的石坡镇一网吧内,把那小子逮着了。一搜,这小子衣服口袋鼓鼓囊囊,还揣着一万多块钱呢。没出网吧,这小子就交代,钱就是从老君山景区工作点上偷来的。
  樊有宏发现这小子的作案路径,是通过痕迹。那么,他又是怎么猜出这小子的身高和年龄的呢?其实,还是离不开痕迹。
  在强光手电照射下发现的那只左手扶痕处,樊有宏做过侦查实验。他本人身高一米六八,而那处痕迹比他的左手位置稍稍高一点,因此,他判定,犯罪嫌疑人身高为一米七。按身高,犯罪嫌疑人似乎是个成年人。可是,提取到的指纹,却否定了这一点。如果说指纹纹线少,只能说明他当时在用力;可是,这只左手的指纹密度明显较普通人偏大,就说明,犯罪嫌疑人是个未成年人。而这一判断,正好能解释为什么现场有12万元,犯罪嫌疑人却只偷了3万元。
  ● 责任编辑:崔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