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阳光

  初识朱维究老师,在1983年秋季。我本科毕业留校任教,分在宪法教研室做秘书。当时宪法教研室叫国家法教研室,分中国宪法、外国宪法和行政法三个学科组。教研室主任是廉希圣老师,支部书记是杨达老师。中国宪法组人最多,除廉、杨外,还有许清老师、黄方敬老师、丁树芳老师,以及早我一年分来的王永志兄。外国宪法组人较少,有孙丙珠老师和熊宗域老师,还有与我同年分来的沈红同学。行政法组有方彦老师、仝典太老师和朱维究老师。朱老师说话干脆,表达清晰,神情紧迫,总有一种责任感和使命感笼罩着她。交谈中得知,她是河北滦平人,军人后代,父亲参加过台儿庄战役。当时的行政法学,属初创期,朱老师非常忙,来教研室的机会不多。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为了教学、著书和参与立法,她制作了大量索引卡片,用猴皮筋捆起来,放在墙角的桌子上,有两尺多高。她跟我说:小焦,要记住,做学问得从做卡片开始,好脑子不如烂笔头。
  1998年12月,中共中央就修改宪法问题,向社会各界征求意见。朱老师跟我说,农工党北京市委拟就修宪问题请两位公法学者给把把关。这是我首次随朱老师参加党派活动,心里很激动。会前,章诒学女士接待了我们,她是章伯钧先生的大女儿,二女儿叫章诒和。章女士任农工党北京市委秘书长,人们喊她张秘,对我们嘘寒问暖,非常热情。会上,大家对邓小平理论、市场经济、依法治国、私有财产不受侵犯等问题是否入宪进行了热烈讨论,我则从修宪背景、修宪程序、修宪原则和学者反映等角度进行了分析。张秘等人听了,觉得挺专业,就邀请我给农工党北京市委搞一次宪法讲座。朱老师乘机说,洪昌为人为学都不错,是无党派人士,你们不妨发展他为党员。朱老师这句话,改变了我的人生。很快,经章诒学和谭卫和两位领导介绍,我于九届全国人大二次会议通过宪法修正案时,光荣地加入了农工民主党。朱老师提醒我,宪法学者应当有政治追求,在党派里有为,在国家才有位。
  2002年我报考朱老师的博士生,当时学校没有宪法学博士点,就挂在行政诉讼法方向。第二年冬天的一个午后,我约朱老师见面。她从五层楼家中走下来,我们去了月坛南街一个叫花时间的咖啡厅,点了两杯拿铁和一些小吃,边吃边聊。老师谈兴很浓,从奶奶婆到舅舅公,从一化三改到长安街边的房子被充公,如数家珍,历历在目。她慢慢讲,我仔细听,偶尔也插两句:真的么?后来呢?咖啡的香气,充盈着每一寸呼吸。后来谈到了论文开题,我说想写选举权的法律保障。老师说,你读的是诉讼法专业,可以先研究选举诉讼,等有了宪法学方向,再转成选举权的法律保障。这之后,我宽着期限,紧着工夫,按期完成了论文。答辩由王人博教授主持,莫于川、于凌云、张树义、薛刚凌诸位教授参与。答辩通过后,我立马向老师报告了喜讯。她老人家很高兴,声音中带着赞许。当时的感受,我把它写在了论文的后记里:承蒙先生不弃,漂泊的我有了归期。果实挂在枝头,土豆睡在地里。
  2006年2月23日,朱老师受聘国务院参事,聘任仪式在中南海怀仁堂举行。老师回忆,温家宝总理和每位参事热情握手,并发表即席讲话。温总理说:参事有三个特点,学识渊博,阅历丰富,身份超脱。还用古人的两句话与大家共勉:“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心中为念农桑苦,耳里如闻饥冻声。”老师谨记温总理的嘱托,本着独立思考、敢讲真话的原则,为国家建言献策。一位民革的领导说,朱维究的肩膀上长着一颗自己的脑袋。《人民日报》也以“宁要微词 不要危机”为题,报道了她的事迹。她常说,蹲下去才能看到蚂蚁,深下去才能解决问题。
  2016年5月18日,朱老师毕业50年时,写了一篇自传体文章,叫“感谢生活历练了我”,贴近阅读后,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她的复杂心绪。本来,老师是喜欢文史哲的,可造化弄人,让她跟政法打了几十年交道,其中的苦辣酸甜,悲欣交集,她都当成了成长的要素。她特别喜欢罗曼·罗兰的一句话: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执着地热爱它。我想,这也是她性格的真实写照。
  朱老师说,她在做大学老师前,曾在北京密云新城子,当过十年农村语文教师。这是一段难得的也是有趣的经历。一个初春的午后,我驱车来到新城子,开始找寻老师当年的足迹。新城子镇坐落在雾灵山脚下,与滦平县和兴隆县接壤,一脚踏三县,是北京第一缕阳光升起的地方。镇的路口有个广告牌,上面写着:当第一缕阳光洒向大地,当第一声鸟鸣在林间响起,那草尖上的晨露,如一个个跳动的精灵,在诉说着传奇。
  春犹浅,柳初芽,杏初花。杨柳杏花交影处,这应该是照到朱老师身上的第一缕阳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