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约工困局如何突围》系列报道之一

8400万网约工,最熟悉的陌生人

  编者按
  外卖小哥、快递小哥、网约车司机、App预约上门的小时工、物流运输平台上的货车司机……共享经济、“跑腿经济”等新业态的兴起,种类繁多的网约工正在成为人们日常生活服务的“主力军”。国家信息中心的最新数据显示,2020年我国共享经济的服务提供者人数约为8400万人。2021年,这一人数预计有望超过1亿人。
  如此数量庞大的网约工群体,多年来一直处于“社保福利无人管,抽成罚款不手软”的尴尬状况。平台与网约工之间的用工究竟属于雇佣关系还是合作关系,社会各界争议不断,由此引发的劳动司法案件大幅攀升。大数据显示,仅2020年一年,互联网行业的劳动司法案件新增近4万件,是五年前案件增长量的四倍之多。
  互联网不是法外之地,网约工权益保护也不应永远停留在灰色地带。国家有关部门在加强新业态平台监管力度的同时,需要尽快出台完善网络运营平台行业的规章制度,对网络平台的用工进行规范,以切实维护新业态从业人员合法权益。
  共享经济要发展,更要可持续健康发展。从这个角度讲,早日从法律层面解决共享经济平台用工中的劳动关系问题,使网约工的相关权益得到真正保护,互联网经济和共享经济才能走得更远,也才能真正实现网络运营平台和网约工的“共生共荣”。
  
  “大哥,求求您了,您就让我进去吧!”
  刺眼的阳光下,一位皮肤黝黑、满脸褶子的中年男人,两只手里各拎着一个包裹,正急得上蹿下跳,焦急地在和保安争执。
  “不行,单位规定,疫情期间,外来人员一概不准进入!”保安严格执法。
  “我刚给顾客打了电话,他说正在往出走,我跑进去把外卖给他,我保证1分钟就出来!”
  保安依然坚持原则。
  于是,外卖小哥就一直在门线处来回跳着踱步。从开始的争执,变成了乞求。
  紧接着,顾客出现,外卖小哥核实尾号后,瞬间将包裹甩给了他,跨上电动车飞驰而去。
  这是今年夏天,发生在某单位门口的一幕。而这一幕,仅仅发生在30秒的时间内。
  为什么短短30秒的时间,都能让一个中年男人使出哀求的口吻?时间,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的生存现状,是什么样的?他们的权益,如何来保障?
  于是,在接下来的三个月时间里,我们陆续采访了17位从事外卖、快递、网约车司机工作的网约工,记录下了他们的生存故事。
  
  “每天都在和时间赛跑”
  “5:20,5:30,5:40”,这是快递员陆超的三个闹钟时间。
  5:20意味着他可以简单做个早餐,5:30意味着他只能拿一包牛奶在去地铁站的路上喝,而5:40意味着,他只能飞奔到公交站,在等地铁的间隙喝完牛奶。
  而生活的常态是:为了多睡一会儿,他每天都是跑着去赶地铁。
  “那为什么还要设置前两个闹钟呢?”
  “嘿嘿,被吵醒后再赖床的那20分钟,幸福指数贼高!”
  严格来讲,按照这个时间起床,陆超每天都要迟到40分钟。
  陆超给我看了他们工作群领导发的通知:“全体人员6点准时到岗!今天大家表现都很好,没有迟到的,关键时刻没有掉链子!”
  陆超家住大兴,新宫地铁站6点才开门。鉴于他是四年的老员工,领导法外开恩,允许他每天6:40到。而从新宫站到位于西直门的快递站点,他也需要一路小跑,才能在40分钟内准时到达。
  8点前,陆超需要完成“把枪交接”,将120~130件快递扫描、装车。按照“收1派2”的规定,早头班的这些货,需要在扫码后的两小时内,送到客户的手上。之后,每间隔两小时为一班,每天五班,晚上7点前完成所有派单。“但一般每晚10点前能派完当天所有单,就谢天谢地了。”陆超补充道。
  比起快递员来,网约车司机的上班时间相对自由很多。
  “我每天早晨7点左右开始出车,有时候睡到8点。”家住香山脚下的王大有,是一名有着四年驾龄的网约车司机。
  祖籍河南开封的他,只身一人在北京打拼,老婆和两个孩子都在老家。“北京生活成本太高了,我在北京挣的钱,寄回老家花,划算得很呢。”
  20年前,他来北京做建筑工人。现在,年纪大了,建筑的活儿越来越不好找,就狠下心来,租了一辆租车公司的京牌车。“每个月缴纳4500块的租金给公司,剩下的钱,就归自己了。”
  “每个月能剩多少呢?”
  “这个就看你个人了,跑得时间长点,就挣得多。”
  “您每天一般跑多久?”
  “14个小时左右吧。也不固定,有时候晚上准备回家了,结果给你派了一个远距离的单。就像昨天晚上,我凌晨两点才到家。”
  今年44岁的孙玲,是这次访谈中唯一的女性。之前在天津做驾考教练的她,因为疫情影响被辞退。经朋友建议,她选择只身一人来北京开网约车,老公和孩子都在天津,她和几个老乡合住在昌平的群租房里。
  一般早晨8点出车,晚上10点回家。每天下午,她会把车开到中关村公园的免费停车位上,在车里小憩半小时左右。
  看似自由的网约车司机,其实依然像是被系统支配的提线木偶。
  
  “违章是不可避免的”
  “如果在联想桥下的时候,你接到了艺海国际和皂君庙1号院的订单,你会先取哪一个?”
  这是陆超抛给我的一个选择题。考虑到距离远近,我脱口而出:“艺海国际。”
  “那我们就会选择在皂君庙路上逆行一段。因为这样,我们至少能省出5分钟的时间。”
  这还是比较简单的一个选择题,日常遇到的类似选择,加上取单时间限制的因素,会加大选择的难度。
  在快递员群体中存在“收1派2”规定,指的是快递员在派件过程中,如果接到新的订单,就需要在1小时内取到件。同时,还要保证2小时内送完当班的所有件。
  这一规定,就是悬在快递员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因此,在如此严苛的规定之下,绝大多数的快递员都奉行“不超时是第一原则”。毕竟,交通违章不会扣钱,超时未取件被投诉要扣钱。
  而这一现象,在外卖员群体中更加明显。
  “骑手可以说100%的都会闯红灯和逆行,因为时间卡着呢!我们都是见红灯就闯,急着赶时间。”
  今年42岁的李继恩来自河南南阳。“我原来在东莞的工厂里打工,做管理员,工资最高时每个月可以拿到3万块。后来厂里效益不好,工资下降,基本工资从2万一直降到8000。”
  听说北京“有钱有机会”,于是2017年,他和妻子一起来北京“掘金”。他全职送外卖,老婆在必胜客打工。
  勤奋的老李一般8点开完晨会就开干,一直干到晚上10点。“每天可以送35~50单,最多时一趟可以送3~10单。刚开始的时候,系统自动派单,手上有单的时候新的单也会告诉你,因为这个时候送的人少,叫‘压单’,去了就能拿外卖。2018年开始,系统升级,就没有压单了,送完一单才会派新的单,之前的优势就是减少了等餐的时间。现在等待的时间很长,配送时间又从50分钟压缩到了不足30分钟,越来越不好干了。”
  钱确实挣到了:“那会儿一个月能赚1到2万,一年攒了21万,我是我们站21个人里面工资最高的,他们平均也就6000到7500。”老李说这句话的时候不免充满自豪,但问题也随之而来。
  有一次逆行,老李骑着电动车撞上了一辆出租车。“当时也顾不上疼痛,第一反应就是和司机道歉,这样兴许能少赔点。”因为没钱,与司机沟通后,赔了100块钱。送完那单外卖,才赶紧去看病买药。
  这几年下来,老李闯红灯、逆行、摔倒是家常便饭。“只要没流太多血,不需要花钱看病,能忍就忍过去了。有一次摔得比较严重,瘸了快一个多月。但不上班就没钱,所以稍微好点就赶紧又去上班挣钱了。”
  我问老李:看病的钱公司能报销多少?
  “刚入职的时候站长就交代过了,2000元以下的小事故自己解决,超过2000的平台可以帮忙解决一些。”
  “那有给你们上什么保险吗?”
  “没有保险。现在有平台要求骑手都注册成个体工商户,我也不知道为啥,反正和站长沟通的时候,站长说平台没有责任替我们赔偿。我觉得这一点很不合理。”
  今年,由于配送时间压缩到了30分钟,时间短了,压力大了,即使闯红灯,超时的次数也频繁了。只要超时,就要面临罚款。“正常一单配送费是7元,超时就扣5块,超时半个小时,就要赔钱给客户20元。这些都是我们自己承担,工资就少了很多。”
  工资大幅度降低,再加上老婆担心安全问题,今年,老李离开了外卖行业,转行到海淀区某高校做了水暖工,同时兼职给另一个新兴平台配送校园快递。“现在安全多了,老婆也放心了。她下班后还能来帮我忙,一起聊聊天,也挺好的。”
  通过血汗构筑起资本大厦的无数网约工,当自己遇到问题时,却最终被资本无情抛弃。流汗流血过后,又注定要流下寒心的泪水。但问老李如何总结在不同平台当网约工的经历,他的回答仍是:“努力就有收获。”
  
  “比起社保,我们更需要的是被理解”
  我问:“如果平台给你们缴纳社会保险,是否会重返外卖行业?”老李说:“保险这些,他们也做不到,我不抱有希望。现在都是转包人员,第三方的公司来做,更没保障了。”
  而陆超的回答更耐人深省:“比起社保,我们更需要的是被理解。”
  作为快递员,陆超不仅需要跑得快,脑子也需要转得快。他需要将所辖区域道路熟记于心,从而在不同的路线中精准选择出最佳路线。同时,他更需要在不同距离的派件和收件地点中,选择先派件还是先收件。
  如果派件和收件时间都临近的时候,如何选择,就成为每个快递员最为头疼的问题。
  “我们一般都会选择‘虚假滞留’。”“虚假滞留”对应的是真实滞留。即在快递员送货上门却联系不到收件人时,电话拨通9秒后,快递员就可以备注为“滞留”状态。那么,“虚假滞留”指的是什么呢?
  “‘虚假滞留’其实是违规的,但又是我们的常规操作。当收件和派件时间都临近时,我们一般会选择先收件。因为寄件人往往比较赶时间,如果去得迟了,人家可能就出去吃饭或者赶火车去了。脾气不好的,还会投诉。而收件人往往没这么着急。”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会在系统内将派件信息单方面自动修改为‘滞留’。但你知道,其实是‘虚假滞留’,是存在风险的。风险就在于,如果系统自动回访收件人,询问快递员是否有打电话说明延迟送达理由,顾客如果说没接到电话,我们就会被判定为‘虚假滞留’,面临罚款扣工资调区域的惩罚。”
  “那有哪些申诉渠道呢?”
  “没有。有时候觉得挺委屈的。只有客户投诉我们的份儿,我们却完全没有发声的渠道。其实就是大家相互理解的问题。你想,有时候我去你们单位送快递,好多人因为开会或者领导找谈话,明明我都到楼下了,他迟迟不下来。我又不敢走,怕投诉。不走吧,我也不知道究竟要等多长时间。每耽误一分钟,就会影响我们之后所有货的派送时间,面临超时的风险。为什么我们可以理解你们,你们却无法理解我们呢?最后所有的风险,却都要由我们这些人来承受。”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超时罚款还算小事儿,丢件儿的责任更大。”
  有一次,陆超接了一个换洗衣服的订单。从海淀接单后,派送到天津。但半个月后,顾客投诉说衣服寄丢了,里面是价值2000元的名贵衣服。陆超着急地在系统内来回寻单,但就是找不见。之后他把这个情况反馈到系统里,系统显示申诉无效。最终,还是需要自己掏钱赔给顾客。2000元,相当于他这一周都白干了。
  类似的事情,外卖员也经常遇到。老李说,自己当年送外卖的时候,多次遇到人已经到楼下了,结果顾客突然取消了订单。按理说,老李可以再退回到商家,但这样一来一回,又耽误了送其他订单的时间,划不来。多数情况,老李会选择自己吃掉,就当给自己改善生活了。但遇到特别贵的饭菜,自己也吃不起,就只能无奈地再花时间退回商家。
  这种物质损失往往还不是最糟心的,更让人难过的,是心理上的不平等对待。
  网约车司机张巍是个32岁的东北小伙儿,因为年轻,所以他喜欢跑夜单,夜单给的补贴更高。因此,他一般会选择在三里屯附近接单。凌晨时分,从酒吧出来的人打车,距离也比较远,每单能多挣一些钱。
  今年6月份的一个凌晨,张巍像往常般接了一个三里屯那里花园酒吧到顺义的订单。“我心里窃喜,这下可接了个大单呀!”
  到了酒吧门口,张巍给乘客打电话。门口有个醉酒的男士接起了电话,却旋即又挂断了。张巍再次拨打,男子在和女伴儿聊天,不耐烦地接起电话就开始辱骂张巍。
  “他明明已经看到我了,但就是不上车。后来,他还专门走到副驾的位置,隔着窗户骂我,什么脏话都有。”
  “那你可以直接开走吗?”
  “不可以。平台规定,到站点后,只有乘客超时5分钟未上车的情况下,司机才能取消订单。所以,我就停在原地,等他足足骂满了5分钟才开走。现在想想挺后悔的,我应该开到别的地儿等满5分钟的。但是又怕他投诉。唉,没办法。”
  单向的评价机制,资本把一些顾客都培养成了“巨婴”,而每一个网约工,都被迫变成了“哑巴”。
  生活并不全部都是阴雨天,有时也放晴。
  老李就遇到过。“当时有一个事儿让我印象挺深的。有一年,北京师范大学举办运动会,有个女同学买了6桶水,但她下了6单。你知道,我们是按单挣配送费的。我知道她是为我们配送员考虑。当时就很感动,这个世界,还是有温情在的。”
  “还有一次,有人在家乐福买了40提卫生纸,但只下了一单。特别大的一个箱子,我给我们站长拍了照片。后来,我们站长给了我15块钱的补贴。其实有很多这样的人,就觉得,突然看见阳光了。”
  外卖员、快递员、网约车司机,这些我们每天都在接触的群体,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所有的偏见,都可以通过沟通、了解来化解。所有的职业,也都应该被温暖以待。
  说不定,你赠出的一次善意,经过一圈的传递,未来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再次回到你身上。
  这就是所有的故事,有艰难、有苦楚、有泪水,也有温情。无论什么样的情绪,都好过资本冷冰冰的无情。
  希望这些推动社会车轮滚滚向前的普通人的真实故事,能够唤醒装睡的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