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鹏涛:背着挂面下社区

  一早,从派出所出发,开车四十来分钟,再徒步登山两三个小时,才来到秦岭深处的这座道观。已是饭点儿,老道长赶紧给满头大汗的小种他们倒水,又吩咐人下面条。这时候,种鹏涛从他的背包里,掏出十五斤挂面、五包盐,笑嘻嘻地摆在桌上。
  三十三岁的种鹏涛是陕西省西安市公安局长安分局滦镇派出所的一位社区民警。他所在的环山路社区,80%是秦岭山区。他和两名辅警,要管着两个峪口、二十二个自然村。最远的大坪村,过了秦岭分水岭,还得再下坡向南走八公里。这二百多平方公里的范围内,有寺庙、道观七十八座。这些地方全走一圈,得一个月。
  山里住的人,出来一次不容易。下社区时,种鹏涛除了会帮熟人捎上些快递之类的东西,背包里也常会放些挂面、食盐。山上生活清苦,房前屋后撒点菜种,青菜、萝卜倒是有的吃。但其他生活必需品,却都是人背上来的,特别是远离公路的庙宇。上山总吃人家的,种鹏涛就不好意思,哪怕只是一碗挂面。
  
  法外护法
  十月底,山里就下了第一场雪。夜里,气温降到了零下五六摄氏度。买煤,已经是寺庙里的当务之急。
  山下面,最近的村子是喂子坪。往年,寺庙里买了煤,都是租村子里的马,送上山的。这两年,养马的成本越来越高,往年给庙里送煤的村民,已经不想再接这单生意。
  实在没办法,尼姑就给种鹏涛打了求助电话。在她们眼里,种鹏涛不光是警察,也是唯一看得见、说得着的政府。
  种鹏涛,陕西扶风人,农家子弟。看上去,憨憨的,却还是个“海”归。大学毕业,他应聘到上海一家大企业做电器工程师。十年前,他的薪水已经是西安这边本科生入职工资的四倍了。不过,上海的高房价,也让他深感都市的柏油路太硬,不容易踩出脚印来。正好,当时有个全国政法机关面向社会招录警察的机会。种鹏涛从小就对警察这一职业挺神往,赶紧报了名。小种身高一米八一,人前一站,排排场场。笔试通过,面试当然就没问题。在公安大学学了两年刑事侦查、拿到第二个学士学位之后,他就成了滦镇派出所的一名民警。虽然生在平原,但种鹏涛对山却格外有感觉。山里空气清新,令人神清气爽,还能锻炼身体。于是,一有空,他就爱往山里钻。见他这么喜欢山,来所一年多以后,所里干脆就安排他当了环山路的社区民警,真成“大王派我来巡山”了。
  秦岭七十二峪,有两条峪归种鹏涛负责。秦岭野生动物园背后的白石峪,只有一条步行的登山道。峪里有宗教道场六个,还有一条驴友的穿越线路。如果说白石峪还太寂寞,而有210国道加持的沣峪,可就热闹了。以前,西康高速没通车前,210国道就是西安通往陕南、四川的一个要道。除了山里的老百姓,这里还有许多外来人口。而且,山里庙宇多,僧侣就多,前来烧香修行的香客、居士也多。
  净业寺是律宗的祖庭,这里的大和尚诗词、书画造诣很深。大和尚年近六旬,见到种鹏涛,却爱喊他声“涛哥”。一次,大和尚指着寺里“以法护法”的牌匾,让种鹏涛来解读。“这说的就是我嘛!”种鹏涛这么不客气,就让大和尚一脸惊讶。“警察就是代表国家,通过法律来维护你们宗教场所秩序的嘛!不过,法律低于道德,而佛法高于道德。咱们做的事儿,都是让人弃恶从善。所以,咱们是相辅相成的嘛!”大和尚一听,哈哈大笑,当场封他为韦驭菩萨。当然,这是恭维话了。
  更多的时候,种鹏涛不是靠说,而是靠做,让人认可他。
  法华寺在山顶,生活物资都是义工们从山下背上去的。可是,山下的九龙滩景区,却是收门票的。义工的穿着打扮,和普通游客一般无二。景区没法分辨他们,就一视同仁,照样收费,这就让庙里十分苦恼。一次,才勤师父把这事儿告诉了种鹏涛。
  小种立马协调景区和寺庙,最终达成了解决办法:由寺庙开一个义工名单,凡是这几个人上山送物资,景区就不再收他们门票了。
  再说山上尼姑打来的那个求助电话。手机信号时有时无,就这点事儿,电话加短信,用了二十多分钟才说明白。种鹏涛不认识养马的村民,得找村干部跟他说。可自己偏偏跟管事儿的村干部交情不深。贸然跟人家开口,小种怕把事情搞砸。
  山里人,讲究情在先、理在后。和人交往,酒桌上的表现很重要。喝酒偷奸耍滑、能喝八两喝半斤,就会被视为不可交。种鹏涛偏偏酒量不行,何况身份所限,不能喝。咋办呢?重要的场合,他哪怕不喝,也会提两瓶酒去给人助兴。这样,就交下了一些朋友。
  老陈曾经在喂子坪邻村当过村干部,和喂子坪那位村干部关系好。老陈母亲去世,种鹏涛闻讯,赶去烧了香、随了礼。因为有交情,种鹏涛一个电话,老陈就拍了胸脯。果然,尼姑租马运煤的事儿,就这么轻松解决了。
  
  修道少年
  十四岁的小李迷上了网红道士马崇道。那道士清瘦、深邃,黑髭、白衣,仙气飘飘。他会弹古琴,吹玉笛;能舞剑,擅书法;可是,作为九零后,他又追《海贼王》,《王者荣耀》能打到钻石级。网上,马崇道宣讲的道家理论,小李似懂非懂。但他也希望自己能像马崇道说的那样,修炼得单衣过冬不觉得冷,夏天穿棉衣也不会出汗。总之,他要修成个不同凡俗的人,让那些从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同学们开开眼。
  黄昏时,种鹏涛从净业寺下来,石阶半道,正好碰见小李。小李拎着个大行李箱,外加一个大旅行包,蚂蚁搬家似的。这孩子,还没有发育,身高只有一米五几,又瘦又小。大冬天,却累得满头大汗。这座山上除了净业寺,既没有人家,也没有农家乐。这个时候上山,这孩子上哪儿去投宿呢?
  问他,低头,不吭声。又问他家长的电话,孩子就神色慌张,还是不肯说。“你不说,就跟我去派出所吧!”种鹏涛穿着警服,块头又大,小李没办法,只好说出父亲的手机号。电话打通,小李的父亲老李这会儿为找娃,正和老婆吵架呢。
  小李想去道观,为什么却往净业寺爬呢?种鹏涛猜,这娃可能根本就没分清佛家与道家。他用警车把小李拉到滦镇派出所时,老李正急如星火,开车往这儿赶。在自己宿舍,种鹏涛从床头摸过一本《史记》,翻开,让小李念一段。文言文,小李磕磕巴巴,像在念天书。“哎呀,这可不行。不管当和尚,还是当道士,都是要念经的。那经书可比这复杂得多呀!”种鹏涛又从墙角拎过一摞捆好的资料,让小李拎。沉,小李双手一起上,呲牙咧嘴地才提起来。“看来,你的力气还不够。山上的出家人,都是要砍柴、挑水的。这么点分量你都拎不动,上了山,还怎么干活儿呢?”种鹏涛还问过小李,平时几点睡觉、几点起床:“你睡到这么晚才起来,山上可不行。道士可是凌晨四点半就要起来念经的!”听了种鹏涛的话,小李的双眼瞪得老大,独自发了一会儿呆。
  老李赶来,千恩万谢,把儿子接了回去。可两天后,他又给种鹏涛打来电话:“不行啊,种警官。这娃一根筋,还是要去修行!你看怎么办?”种鹏涛想了想说:那你就把他送过来。我让他上山,感受一下。
  挂了老李的电话,种鹏涛就给慈航宫的小青道长打了电话:“亲戚娃,放在你那儿,保障安全就可以。平时,你们几点起来,也喊他几点起来;要干啥活儿,也把他喊上。”小青道长满口答应。
  送小李上山那天,一场鹅毛大雪下得正紧。老李的车上,早装好了米面油和蔬菜。车窗外,那真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这满目的银装素裹,可比马崇道图片里的风景更壮观。“这下,你可以和道士同吃同住,体验一下真正的修行生活了。怎么样?”种鹏涛说完,看到小李总是紧绷着的脸,终于绽放出了笑容。
  其实,把这么个半大孩子放在山上,种鹏涛心里并不踏实。每天,他都会和山上通电话、发微信,了解小李的情况。小青道长说:小李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其实只是表面。这些天里,小李的内心可是在倒海翻江呢。起初的新鲜劲儿一过去,小李就开始感到各种不适应。寒冷,吃的没油水,上旱厕解手,都还是小事儿,最让他不能忍受的,是寂寞。没有电视,没有娱乐。就是偶尔跟小青道长把手机讨到手,也因为信号不好,啥也干不成。总而言之,山上的修行生活,和他原先的想象相去甚远。住了不到十天,小李就给爸爸打了电话。
  十天之后,老李再次上山,接回了儿子。这回,小李彻底断了离家出走的想法,回到学校。如今,小李已经上完高二,明年打算参加艺考,学美术。至于仙风道骨,也许以后还能在他的画里见到。
  
  山中办案
  已是深秋,山里的夜晚,格外清冷。临近青华山,鱼贯而来的三辆警车放慢了车速,后两辆车都熄灭了车灯。民警们要回避的,就是赌场派出的“亮子”。
  所谓“亮子”,就是给赌场望风的眼线。可是,这深山老林里,怎么会有赌场呢?
  这天上午,有人借出山买东西之际,专门拐到派出所,找到种鹏涛,捎来了一个口信儿:在青华山的山沟里,有很多人扎了帐篷,晚上亮了灯。至于这些人在干什么,就说不清了。听了来人的讲述,种鹏涛觉得,有必要去看一看究竟。
  中午,便装的种鹏涛就带着辅警,来到青华山景区,像是进山赏秋的游客。远远的,就有两个望风的男人在对他们行注目礼。爬上一个山坡,看到背风的山坳里,搭着两顶帐篷,显得很突兀。附近路边,停着几辆车,也晃着三两个望风的男子。种鹏涛已经猜出,这里很可能就是一个流动赌场。种鹏涛二人装作走过路过,并没久留。
  山里,日照时间短。下午四点左右,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下山路过那个山坡,他们眼瞅着一辆面包车从山下开过来,一伙人从车上下来,走进了凉棚。看来,赌徒们开始集结了。
  种鹏涛的责任区,山高林密。凭他一双眼睛,能看到多大范围呢?可如果违法犯罪行为屡屡发生在他的辖区里,而他却一无所知,岂不是他的失职?所以,他就特别在意多交朋友。于是,遇到有假和尚、假道士行骗,或者有人拎个编织袋进山捉野生动物,就会有人给他通风报信。有时是村民,有时就是僧人。
  有一次,在大灞沟一个小山村,种鹏涛遇到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和尚。僧人有云游的传统,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嘛。云游僧人如果住到当地的寺庙里,叫“挂单”。但是,并不是所有僧人都“挂单”。他们也可以租住老百姓的房子,自己修行。这位老和尚就属于后者。种鹏涛查看了他的谱牒,叮嘱他不能把住处当成宗教场所,吸引善男信女聚集。老和尚寡言,问一句,就答一句,多一个字都没有。种鹏涛还是把自己的电话,给他留在了墙上。
  冬季,大雪封山,老和尚却打来了电话,向种鹏涛求助。原来,他出门摔断了腿,朋友赶到滦镇,却进不来山。放下电话,种鹏涛就开上装了防滑链的警车进山,把老和尚接出来,交给赶到滦镇来的那个朋友。临上车,老和尚冲种鹏涛双手合十,念了“阿弥陀佛”。从这以后,村里再见到老和尚,就非要拉种鹏涛进屋喝口热水,话也稠了。
  去年夏天,江苏涟水警方来人,请求协助追捕两名逃犯。二十年前,一个当地籍和尚与一个四川籍尼姑合伙,杀害了一名安徽籍尼姑。涟水警方追踪多年,终于得到消息,这对男女躲进了秦岭深山,在老和尚落脚的那个村子也住过。涟水刑警办案心切,甚至提出过要调二百警力来西安,进行一次拉网式搜捕。种鹏涛一听,就笑了。二百人往山里一撒,哪还看得见影儿呢?必须找到这俩人的准确行踪,才能谈得上抓捕呀。
  在村子里张贴悬赏公告时,种鹏涛就碰见了老和尚。得知这俩杀人逃犯都是僧人,老和尚很气愤,当场表示,一旦发现这二人的行踪,马上告诉种鹏涛。
  老和尚真对此事认了真,开始在周边寺庙“挂单”,一家家打听。连一些云游僧人有可能落脚的茅棚、山洞和废弃的房屋,他也一一走到。每到一处,他就会把情况反馈给种鹏涛。这些情况和种鹏涛所掌握的能一一对得上号。如果那俩逃犯果真躲在寺庙或茅棚里,那么,老和尚去做这件事,显然比种鹏涛去要好得多,起码不至于打草惊蛇。
  排除了这二人躲在秦岭的可能,涟水警方后来在四川绵阳抓住了那个法名为正静的尼姑。得知这个消息后,老和尚在电话里,又跟种鹏涛念了“阿弥陀佛”。
  还是接着说那晚山里的抓赌行动吧。
  尽管民警们已经很小心,警车还是被“亮子”们发现了。民警们往山上冲的时候,赌徒们已经坐上车,准备逃跑。走在头里的一辆白色高尔夫发疯一样冲了过去。跟在后面的一辆黑色雪佛兰被民警截停,四五个人从车上跳出来,扭身往山上跑。种鹏涛飞身扑倒了一个,用膝盖顶住那个人,把他交给辅警;起身又追上一个,可再扑过去,那家伙一闪身,就让种鹏涛扑了个空。落地时,他的两个膝盖都磕到了地上,连手上的甩棍都在石头上打弯了。一个赌徒跳进沟里,跑了;而另一个,却被种鹏涛又摁住了。
  大部队押着抓获的赌徒、“亮子”们回了派出所,种鹏涛带着一名辅警和一名景区保安,在青华山景区入口设伏。山上没有别的路可逃,他分析,那些没被逮住的散兵游勇,还得从这儿出山。果然,又守到了仨。其中有个壮汉,身高一米八五,体重在二百斤以上。抓那壮汉时,又要用到膝盖。这时,种鹏涛才觉出钻心的疼来。回所里一看,两个膝盖已经血肉模糊了。
  原来,这个赌博团伙的组织者,是一个陕南人,长期在秦岭周边设赌。别看荒山野岭的,他们赌得却不小,每局都在一两万。“亮子”们都配有对讲机,防寒服胸前口袋塞得鼓鼓的。前半夜,赌徒们在帐篷里摇色子;后半夜,他们到临近一个村庙里吃饭、睡大觉。看村庙的老头儿被他们二百元一晚上给收买了,专门负责给他们下面条、烧热炕。这案子,除了关了涉嫌赌博犯罪的组织者、赌徒和“亮子”,种鹏涛把那个看村庙的老头也给刑拘了。
  那么,究竟是谁来给种鹏涛捎的那个口信儿呢?原来,就是山里的一位居士。
  ● 责任编辑:崔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