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没有谁是容易的

-- ——选择做律师的人生故事
  编者按
  律师,作为众多职业中的一种,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不过是一种谋生手段。光鲜的职业光环背后,同样是为了碎银几两的忙碌和彷徨。但是,在一个已经在律师行业摸爬滚打27年的女律师的眼中,这个职业却有着不同寻常的深层次的社会意义。在她内心里,律师职业被赋予更深更广的内涵。
  从阴差阳错选择律师职业到体验种种辛酸认同律师职业,再到不断加持走向成熟,成长为誉满赣地的女律师,徐一新选择做律师的人生故事,既是一部律师行业的励志史,更是一部家世精神的传承史。
  
  要说我的律师之缘,还要从我的家世开始说起。我的同学、我的同事都以为我是土生土长的南昌人。然而,事实上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外地人。我之所以看起来像南昌人,是因为我想融进这徐姓祖先徐孺子的故乡。然而,我的内心却无法消除异乡客的孤独。当然,等我做了律师之后,这种孤独似乎就抛诸脑后了。
  
  慎终追远。其实我家最早的漂泊源于祖父的先辈。祖父的祖籍在江西金溪,但这并不能让我理所当然成为江西人的依据,因为很多代以前祖父的先辈就迁入湖北。祖父的先辈一直在湖北襄樊从商,曾经富甲一方。我的祖母姓“力”,这是她的祖上为“朝廷”立功后由皇帝赐的姓。力家十分注重读书,尤其是经世致用的学问。由此,力家出了“三朝御医”。祖母的父亲力钧,即我的外曾祖父,是清末民初著名的中医学家、近代中国中西医结合治疗的开创者。实践之余,他还写了《热病论》《释瘟》等无数医学著作,是中国医科院馆藏的主要贡献者。民国名作家庐隐当时与冰心、林徽因齐名,是祖母的亲表姐。
  祖父母在北大相遇,最终走到了一起。北大毕业后,他们心系祖国,几度出国又回国,最后定居上海。解放后,祖父受中央统战部委派到香港工作,祖母也曾就职国家贸易部。1953年8月,祖父从香港调回沪,祖母再带着儿女从北京回到阔别多年的上海。
  父亲在这样的家庭中出生和成长。他很小的时候,住在祖父母上海的威海别墅里。如果没有政治运动,也许父亲的人生会很顺利。但祖父母那代知识分子注定难逃厄运。1957年,祖父受到反右运动的强烈冲击,被批斗和劳动改造。父亲姐弟四人为了生存,只能各奔东西。小姑去了新疆,父亲则从上海报考江西的技校,来到南昌。“文革”开始后,祖父受到更加猛烈的打击,含冤去世。1979年,才得以平反。
  父亲毕业后分到电力系统工作。从技工做起,爬过高压电杆,做过车工。在那里,他遇到了母亲。母亲也是一名焊工,湖北人,随我外婆讨生活来到南昌。母亲贫下中农出身,地道的无产阶级。父母这样两个完全不同人生、不同轨道的人居然走到了一起,组建了我的原生家庭,生了我们三姐妹。有时家里开玩笑时会说:我们姐妹到底遗传了哪边的基因?是无产阶级的?还是资产阶级的?
  我从小跟随祖父母在上海生活,7岁读小学才来到父母身边。潜移默化中,我受祖父母的影响较大。 
  父亲虽然没有遇到好的时代,但幸运的是,父亲的才华总算没有被全部埋没。他的绘画天赋,即使在那特殊年代也还是显现出来了。由此,他由工人转到工会做宣传工作。后来,他入了党成为厂长。父亲还当选为全国水力电力部漫画协会副会长,创作的漫画多次被《工人日报》《中国电力报》《南昌晚报》等发表。小时候,父亲因为画漫画得到的小小一笔稿费,为我们窘困的家庭带来了加餐的欢乐。
  心理学家荣格说:“一个人毕其一生的努力,就是在整合他自童年时代起就已形成的性格。”原生家庭的特有气氛和传统,无疑会传递到孩子们身上,影响着孩子日后的选择和表现。 
  我对律师的选择,似乎在这里还没有找到缘由。
  
  选择做律师,是命运的安排?
  机缘在该来的时候,自然还是会来。
  高考那年,适逢一场政治风波。那时,我一心想学中文。遗憾的是,我考取的江西科技师范大学当年没有中文系,于是,阴差阳错,我被调剂到了政法系。从此,我与法律结下不解之缘。
  大学期间,我热衷于演讲、朗诵、配音,这让我得到了很实用而实在的锻炼。
  1992年毕业时,我被分在了远离市区的南昌市第八律师事务所。进所后,因为没有律师资格,拿不到律师执照,律所安排我做出纳。 
  自1993年开始,全国律师资格统考由之前的每两年一次改为每年一次。我毕业时没有赶上当年的考试。而1993年的改变来得很突然,7月通知,9月考试,只有两个月的时间复习,但我还是毅然报了名。 
  不过相比现在,那时法条不多,只有考试指南和实务两本书可以参考。我分析,既然是第一次改为每年考一次,出题应该是全新的模式。实务可能会偏向案例题,故法条要靠理解。抱着今年试试、来年再考的心态,两个月后我进入考场。果然我的分析是对的。那年,案例题多且分值大。成绩出来后,我居然压线通过,开心得不得了!压线通过的喜悦大过了多考几十分,有一种“多考一分都是浪费”的窃喜。
  后来,每谈及幸运之事,我都会想到这次考试。作为一种心理暗示,我认为做律师肯定是老天赏饭给我吃! 
  
  做出纳的经历居然有助于律师业务
  更幸运的是,在我做律师的从业过程中,我所有的经历居然都成了财富。记得有一位哲人曾经说过:“无论你遇见谁,他都是你生命中该出现的人,绝非偶然,他一定会教会你什么。”
  我的人生经历虽不算传奇,但也正好印证了这位哲人的哲言。
  我在南昌八所做出纳期间,利用闲暇自学了财税知识,拿到了《会计证》和《税务师证》。这些财税知识在我后来的律师工作中派上了用场。
  2013年,有一个张某诉某民办医院案。因为涉及很多财务问题,该医院在洽谈代理律师时,先是派了一个财务人员接待我,问了我一些涉及财务方面的知识。财务工作人员离开后,换了一位称副总的进来与我继续交谈,进一步听了我对案情的分析。这位副总听完后离开,接着又换了一位称老总的。我这才明白了,他们是在考察我呀!
  我很快镇定下来。心想:考察就考察吧!我胸有成竹对老总谈了我对该案的看法,其中重点说到了承包人记账、报表、算账之类的财务问题。老总听完后,爽快地对我说:“我们这个案子的律师就是你了!我们之前见过几位律师,都很有名气,但对财务知识不太懂,所以我们迟迟没有委托。你虽然名气没有他们大,但前面二位见过你后,对你的能力非常有信心!我也非常认同他们的看法,所以过来拍板。”于是,我这单业务就这样顺利签下了。
  由此,我得出结论:只要学到的终究是归你的!它总会在某个时间某个地方回报给你! 
  
  兼职保险业务员,多年后居然成了保险公司的法律顾问
  等我拿到律师资格证时,八所很多人因为没有业务离开了。我则成为一个无案源、无收入的小律师。为了生存,我不得不低下头另寻出路。我在报纸上找应聘的单位。
  打了好多电话,总算有一家酒店说可以让我当餐馆服务员。通知上班的那天,我在家久久徘徊,内心无比挣扎。想到自己大学毕业一事无成,当年在学校那个还算出类拔萃的我,怎会落到如此的境地?不!这不是我想要的!最后时刻,我拨通了那家酒店经理的电话,明确告诉他说不去了。电话放下的那刻,我听到了他骂我的声音。我抹了一把眼泪,同时暗暗攥紧了拳头。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成为一名兼职保险业务员。起因是我一个中学同学向我推销儿童保险,我在请教他相关问题时,他竟答不出来。我说,不如我来看下保险条款吧。看过后,我跟他探讨如何让客户接受保险。他听我说完,对我说:你不如来卖保险?反正你暂时没事。我想了想,答应了。
  于是,我真的进了保险公司。我发现,学过法律的人对保险的理解更快。我不把自己当作普通推销员,而是站在客户角度,推销保险做到与客户双赢。这样的理念,很快赢得了客户,暂时解决了生存问题。
  在做保险的期间,我时刻不曾忘记自己的志向是律师。一次,保险公司举办演讲比赛,这可是我的强项啊!结果,我自然得了奖。保险公司领导发现了我,准备重用我,对我一留再留。而我此时去意已决,故婉言谢绝了。
  我必须全身心回到律师队伍!
  这一次,我从八所离职,来到了市中心的南昌市第二律师事务所。 
  多年后,那家保险公司的老总辗转找到我,说他们聘请了几任法律顾问都不满意,因为都不太懂保险业务。他说现在想请你,我们都知道你对保险业务很精通,是最合适的法律顾问人选。他问我意向如何?我当然欣然答应。
  于是,我做了这家保险公司的法律顾问。这一做,就是十年。 
  
  错过,有时居然是最好的安排
  从八所来到二所,是我律师生涯的重要转折。那一年,我已经29岁了。有人说,我已经错过了从事律师工作的黄金季节。
  我有危机感,但内心不想认输。我知道,错过的好处就是更加努力。因此,只要有案子就接,管他收费多少,管他路途远近!一次,接到一个温州的刑案,只收了600元。大半夜坐车赶到温州,第二天开完庭又连夜赶回。为了早点回来,尽管连跑带赶,还是眼巴巴看到一辆中巴车开走了。等到上了第二辆车后,心里还在懊悔当时为什么不早一步?在路上,突然看见前面一辆中巴车出了车祸,死二人,伤者数人,凄惨一片。
  定睛一看,原来正是前面我错过的那辆……我的背脊一阵发凉! 
  我突然悟到:有时,错过不一定是坏事,或许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活着,没有谁是容易的
  一次出差贵溪,办理一个收费仅500元的小案,到目的地时已经是晚上了。为了节约成本,找了个10元的小旅社。关上房门,发现门锁是坏的,于是找老板娘。我说不安全,她说那没办法。你可以用凳子顶一下门。她接着说,问题不在门,你要注意窗子,那里经常有人用钩子钩客人的包。我一听,好家伙,可把我吓得不轻!
  那一夜,我和衣而躺,怀里抱着装有案卷材料的公文包,整晚不敢深睡。
  还有一次去东北调查。正值隆冬,预报零下20摄氏度。但当时的我身上穿的是一件仅花20元买的棉袄,冷得够呛。凌晨一点在哈尔滨火车站下车,白雪皑皑。一个出租车司机为了拉业务,主动帮我提行李箱,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里走,我跟他在后面。突然,他一个踉跄摔倒在雪地里,爬起来时,我看见他脸摔得通红,手里还举着我的行李箱。他说怕摔坏了我的箱子,还对我连说“对不起”……
  此时,我体会到各行各业都不容易,心酸的绝非我一人!
  
  我在辩论赛中成长而成熟
  2000年,国办律师事务所改制,我成为江西豫章律师事务所的一员。从此,算是找到了归宿。
  2001年,“江西省第二届律师辩论大赛”正式举办。这样的比赛,自然引起了政法界空前的关注。此时,豫章所刚成立不久,人员不多。我被所里赶鸭子上架,与当时已经在业内颇有名气的何大年、战赢、邬建平律师搭档。经数日奋战,我们豫章所取得了团体第二名的好成绩。
  2004年,江西举办全省诉辩大赛。为了选拔参赛律师辩手,南昌市司法局提前举办了“南昌市第三届律师辩论大赛”。这一次,我报了名,幸运地获得了辩论大赛的个人第一名,顺利进入诉辩赛。比赛结果,我被评为全省“十佳律师辩手”。作为唯一获奖的女律师,居然登上了各大媒体的重要新闻。
  于是,两次辩论赛,让我两次荣立南昌市司法局颁发的三等功。 
  参加律师辩论赛,让我不断成长和成熟。曾经的丑小鸭,尽管不能说变成了白天鹅,但有了一双天鹅般的翅膀。
  是成功的辩护还是失败的辩护?
  一开始,我把律师职业仅仅当成谋生的手段。但在不断深入的执业经历中,我不仅看到了到了人性,也看到了社会的深层意义。慢慢地,律师职业已经在我内心被赋予更深更广的内涵。 
  2010年,我代理了一起故意杀人案的辩护。被告人李某是一个看起来老实本分的女人,却与情人吴某合谋杀了自己的丈夫。该案一时舆论哗然,都说是现代版的“潘金莲勾结西门庆谋杀武大郎”。死者家属带着掀起的民意,强烈要求判处两案犯死刑。
  我在认真看完案卷后,对李某杀夫的事实无异议,但对李某杀夫的动机产生同情。李某和潘金莲一样,嫁给丈夫完全不是本意,也未建立感情。但她的丈夫却不是武大郎,对她动辄打骂!当李某遇到吴某后,内心的爱情像火山一样喷发。可惜她因文化的限制,不懂通过离婚达到目的。为挣脱丈夫的束缚,她选择了极端方式。
  一审时,我为李某做了不应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的辩护。面对不断从台下传来的谩骂,我保持理智,辩护时第一句话就是对李某的行为向死者和家属道歉。但我也忠实履行法律赋予辩护人的职责,把观点和论据和盘托出。一审的结果是李某和情人双双被判死刑立即执行。当时的氛围,这是我预料的结果。二审时,我继续为李某辩护,可惜仍然维持了原判。接到二审判决后,我到看守所征求李某意见。她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结果,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但在谈到两个儿女时,她终于没有忍住滚滚而下的眼泪,直叹两个孩子从此无依无靠。一刹那,我看到了人性的光辉。我很想继续为她在死刑复核程序辩护,但由于她父母失去信心而未达成代理协议。但是,我还是不放弃,决定免费为她在最高人民法院写一份死刑复核辩护意见,重点针对该次谋杀过程中她的动机提出意见。我在这份辩护意见中,建议本案李某应判死缓。经过焦急的等待,最高法院采纳了我的辩护意见,最终只核准吴某死刑,李某则改为死缓。 
  然而,我的心情仍然沉重。我为吴某和李某共四个失去父亲的孩子的成长而担忧。最后一次会见李某时,她没有表现出死而复生的侥幸。相反,她对我说:活着也是煎熬,生不如死。
  这是成功的辩护吗?
  2016年,我和同事徐谦律师共同代理了另一起故意杀人案。吴某杀人后未被发现,躲到外地逍遥了八年。一天在火车站,被民警巡逻盘查,发现他的指纹与八年前的一起谋杀案现场一致,遂归案。当年城中村医务室老太常会借点小钱给周边人打麻将,自己则通过“放贷”赚取小利。吴某借住于此,平时没事也会打打麻将。那天他输了钱,也向老太要借。老太欺他不是本地人没借给他。当时谁都不以为意。哪知,吴某却怀恨在心。当晚,吴某爬树进入村医务室,将老太杀死。第二天警察到现场排查时,他居然没被发现。当时不借钱给他的事,实在太不起眼,谁会想到因此杀人呢?
  我们在阅卷后,发现疑点重重。当时医务室人来人往,司法机关仅凭一枚门柱上的指纹怎能定案?而且时过境迁,当年现场勘查做得不细致,证据缺陷多多,杀人事实只有被告人的口供。开庭时,我们做了证据不足辩护。最终的结果,吴某仍然判处了死刑。法院判决的依据,说是因为吴某自认。
  此案的结局,也让我陷入了深思。吴某多次自认杀人,判处死刑似不为过。但假设吴某不承认结果又会如何呢?法院这样判,到底是对是错?我陷入了困惑。
  这是失败的辩护吗?
  
  律师之外,我与孩子一起成长
  刚到二所执业时,我还在县城生活。每天上班,我都要转几趟公交。2001年,我东拼西凑,在市区购买了一套37平米、小一室一厅的房子。 
  房子装修好时,儿子已经5岁,我马上将他从县里接来市区。因为一时无法找到合适的幼儿园,干脆就让他读了小学。所以,儿子读书比同龄人早,小小的个子只能坐在第一排。记得他上学的第一天,上完第一节课,铃声一响,他背起书包就往家里跑。老师叫住他,他才明白过来,还要继续上课。当时在那么小的房子里,照样没有耽误儿子读书学习。
  那时,我们都很快乐。我先是骑自行车,后来改骑电动车,每日在城市穿梭。我要接送他学国际象棋、学奥数,风里来雨里去。下雨天,儿子躲在我自行车或电动车的雨披下,为了让他安心,我就向儿子炫耀自己高超的车技⋯⋯
  后来,儿子考上大学后,他在校园里骑着单车带我兜风。恍惚中,我突然有一种穿越时空的错觉⋯⋯
  我曾经陪着儿子在全国各地参加国际象棋比赛。初升高时,我伸长脖子看南昌十中少年班的招生放榜。儿子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国际象棋比赛得过第一名,相继成为国家二级运动员和一级裁判员。16岁那年,他接到了名校的录取通知书,从此离开家独自上大学。儿子学的是设计专业,世界三大设计奖中,他18岁获得“红点奖”,21岁获得“IF奖”。如今他23岁,博士在读……
  很幸运,我还有一个女儿。我希望她与她哥哥一样健康快乐地成长。我没有跟他们认真聊过我们徐家的家世,也没有有意谈到祖辈们的那些辉煌。但我想告诉他们,一个家族的兴衰,与每一代人的向上精神和努力奋斗相关,更与国家命运紧密相连。
  家世的精神力量是可以传承的,我在呵护儿女成长的过程中,自己也在不断成长。
  (本文系徐建章编写《南昌律师简史》人物篇时采访徐一新文字整理而成,两位作者均系江西豫章律师事务所律师)
  ● 责任编辑:王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