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贫书记三剑客

  “其实,在扶贫这件大事上,我们个人的作用是很小的。”这是笔者采访的一位扶贫书记的开场白。
  11月3日一大早,笔者前往三位公安部副处长担任“第一书记”的深度贫困村,亲身感受这三个村子的脱贫攻坚情况。路上就听说,三位第一书记,都因为扶贫,有了外号。
  
  “山羊书记”
  早晨。车子升上一个高坡,拐过一道弯,停在了路边。一座大山,云雾缭绕,电影大片般呈现在眼前。“看,这就是美人山。山对面,就是我们村了。”原来,已经到了田书记地盘了。
  高棉乡棉花村的田智,人称“山羊书记”。去他那儿,当然要看他的黑山羊了。汽车又绕过一个大弯,停在了一处房屋下边。羊粪味儿扑鼻而来,黑山羊养殖场到了。
  院子很新,两排建筑:右手工作间,加工饲料之类;左手,上下两层。羊圈在上,羊的粪便,可通过木板间的缝隙,落到下层。羊粪,也能卖钱。平时,上午九点,羊群会被放出,在头羊的率领下,爬上后面陡峭的山坡吃草,直到下午五点再回来。今天,因为下了点小雨,羊圈门还没有打开。生人一进门,百余只黑山羊、麻羊,就挤挤撞撞地躲到一边。黑羊通体透黑,麻羊像黄牛的小弟,都咩咩叫。最里一栏,饲养员系长围裙,正用块干布,给小羊羔擦身体。小羊羔湿漉漉的,还不会站,眼也睁不开。“真巧,第一批母羊,今天终于产小羊了!”田智大喜,顺便封我为贵人。
  “山羊书记”,因羊得名。可没砂糖橘的成功,他的黑山羊,怕也养不成。
  两年前,田智初来,村里的串户路还没有修好。贵州普安多雨。出门,别说鞋底,裤腿上都是泥。遇晴天,一不小心,又会被赏一脚牛屎。棉花村不种棉,家家种苞谷。坡地,土薄,石漠化严重。一亩地打上一千斤,能赚个五百块。村民穷,家当就简单。几块灰砖一碰头,就是个灶台;两边砖头码码高,搭上块床板,就是张床。田智一边走寨串户,一边就在琢磨。想抓个产业。扶贫,得能造血呀。
  改革开放初,棉花村曾引进过黄果——一种柑橘品种,当时很受欢迎。可是,几十年后,黄果品种退化,没市场了。有专家推荐了个“金秋砂糖橘”,是专利品种,建议在普安试种。田智心热,赛烧红的烙铁;村干部却像块木头,不导热。这些年来,上级派人来棉花村,帮村民种过血橙,还种过一种香料,名曰“砂仁”。可三分种植,七分管护。管护资金跟不上,最后的结果,就草比苗高。同样失败过的,还有茶树和核桃。老百姓吃过亏,村干部也不想挨骂了。
  田智胆小,是因为自己一天地都没种过。第一书记就得给村上引资金、找项目。看好的项目还是要引进,但细节却不能马虎。选带头人、组合作社、对合作的公司加强监管,样样得盯紧。一百亩的橘园就弄了起来,7000株橘苗长得挺好。如今,砂糖橘已挂果。明年,就入盛产期。保守估计,果园一年可以收入50万元。
  有了种植产业,田智又在琢磨发展养殖业。以前,村民家倒是养猪、养鸡,但只房前屋后,三五只鸡、一两头猪。当地习惯,猪要养一年以上才杀,也就自家吃肉。黄牛不错。本地人爱吃牛肉,布依族老乡也爱养牛。可是,山是秃山,也太陡。牛在山上吃草,易失足滚下去。所以,没人愿意多养黄牛。
  工作中,田智结识了高人——畜牧专家,来棉花村考察的。高人建议,养黑山羊。黑山羊能爬陡坡,周边的荒山,正好可利用。何况,黑山羊肉价还高。看到了小寨砂糖橘的成功,村干部变了,态度积极。田智带人走晴隆、下册亨,跑遍周边县份,考察黑山羊养殖,找到能进行高标准布病筛查、抽血化验的合作社。对于买来的种羊以及养殖场的财务,田智也引入了一家专业公司,依托大数据平台进行管理。一块平地并不好找,位于捧古寨的养殖场地址,也是反复考察后敲定,四选一。2020年9月,公安部治安局领导来棉花村调研,田智就在扶贫清单上列入了黑山羊。修羊圈、买种羊,种植黑山羊爱吃的黄竹草,都需要真金白银投入呀。
  羊圈下面,是一面荒坡。一群中老年妇女,身穿布依族半长袍,正在种植黄竹草。这地方,种地的多是她们。“这种草能长两米多高,不仅能当黑山羊的饲料,还能起到防止水土流失的作用呢。”从背篓里捡起一个黄竹草根,一位村干部告诉我。
  站在荒坡边,正面是美人山,两边视线开阔。右手白色的曲线,是条水泥生产路,通往橘园。田智说,这条路一共2.6公里长,由公安部交通科学研究所(无锡)赞助。有了路,沿线有地的农户,也赶紧种起了沃柑、辣椒和西瓜等,不用动员。
  从荒坡往左看,那条发亮的直线,是引水管道。在养殖场门前,刚才看见些碗口粗的金属管道,原来就是引水管。“水是从高铁线附近引过来的。虽是灌溉用水,但也可以养鱼。”田智说。我问他去过水源地没有,他说,去过多次。专家检测过,水质能达到直接饮用标准。
  离开棉花村之前,田智特意请我们到小寨的橘园里,品尝了第一年挂果的砂糖橘。砂糖橘入口,汁多、肉甜,口感果然极佳,远非超市大路货可比。
  
  “鸡司令”
  兴中镇辣子树村第一书记李建华,“乌鸡书记”也。当然,喊他“鸡司令”,他也应。
  进他养殖场,先走消毒通道,喷雾消毒,仿佛我们都是病毒。司令的地盘大,一个山谷,到处都有鸡舍。李建华爱卖关子,指路边一简易的棚子,让猜,这是干啥用的?我哪儿猜得到哇。“防老鹰的!”他嘿嘿一笑。原来,这山谷有太多的乌鸡,就把老鹰招来了。老鹰捉小鸡,原来这儿有现实版。不过,老鹰怕人。饲养员搭此棚子,就为仰天长啸,吓走老鹰。普安雨多,站这儿可以避雨;夏天,也避烈日。
  惦记小鸡的,还有蟒蛇和野猫。不夸张地说,李建华的养鸡场,把这儿的生物链都调动起来了。
  “我这儿养的,可不是一般的乌鸡。黑冠、黑羽、黑皮、黑肉、黑骨,名叫五黑鸡。原先,苗族同胞是拿它当斗鸡的。它的战斗力有多强呢?”李建华又卖关子,猜不出,就接着揭密:“两只公鸡打架,别的鸡都会在一旁看着。如果一只斗败,其他鸡会群起而攻之。这种鸡,可不是吃素的,而是可以吃肉的。一口一口,它们会把斗败的公鸡给吃掉。最后,就剩下一堆羽毛和骨头!”在这儿的养鸡场,也发生过这样的血腥案例。为了鸡场的和谐与繁荣,必须严格按“1:17”的比例,配备公鸡和母鸡。一个鸡棚50只鸡,顶多三只公鸡。公鸡幸福,三妻四妾,远不止。
  咋就想到养五黑鸡呢?当然有故事。
  辣子树村,苗族为主。面积大,人口分散。大朝子寨最高,海拔1960米,汉苗混居,是全县的最高村落;打这儿下到海拔700米的田边寨丫口组,见到这儿的布依族同胞,李建华要开50分钟的车。县上在发展“一红一白”产业。红是普安红茶,白是长毛兔。因为海拔问题,茶树在这儿种不成;又因养长毛兔是技术活儿,村民文化太低,养殖经验在这儿不好推广。
  李建华来辣子树时,已是冬天。因为山高,比别处更冷。一日,在兴中镇调研,李建华发现小树上立着一只通体全黑的鸡。树上挂着冰凌,鸡却精神抖擞。问老乡,说是苗胞养的五黑鸡。此鸡原有两个用途,一是祭祀,二是斗鸡。李建华来了电,就问人家鸡是从哪儿买来的。要了养鸡场的电话,李建华拉上孙县,就奔养鸡场去考察。孙县名叫孙安飞,大个子,一口浙江普通话,笑眯眯的。他是公安部带队扶贫的处长,现在担任县委常委、副县长。俩人到了养鸡场,却遇到老板大倒苦水儿。原来,他引进鸡苗,养了上千只五黑鸡。现在砸手上了,有的已经养两年了。
  又问他鸡苗从哪儿买的,就找到一位邓老板。邓老板,苗族,原来开矿,当地的名人。2014年,扶贫攻坚战伊始,省农科院专家发现,《本草纲目》上就有五黑鸡的记载。也就是说,五黑鸡有药用价值。不过,数百年后,五黑鸡已经不纯了。专家开始对五黑鸡提纯,政府出面,建议邓老板支持这项事业。2016年开始,邓老板投资,兴建了一个五黑鸡保种场。可是,鸡苗出笼,销路却不畅。没辙,保种场变成了养殖场。五黑鸡要养小半年才能出栏。一只鸡,成本就得80元,当地人根本吃不起。鸡们就悠然散步,如同度假。两年下来,邓老板已经亏了一两百万。
  李建华、孙安飞试吃了一只鸡,味道果真不一般。边吃边聊,就觉得这种鸡值得一养。为啥呢?首先,鸡苗脱瘟后,成活率能达到95%;而且,它适合山地养。按四个月出栏算,一年能出三栏,周期也短。按北京的行情,这种鸡,一只挣30元不成问题。俩人还有了个底线思维:实在卖不出去,卖给公安部以及下属单位的食堂,总可以吧?
  李建华信心满满,辣子树村的村干部却不以为然。在苗族老乡的眼里,养牛可以建房,养猪可以吃肉,养鸡呢?换几个盐巴钱而已,小儿科嘛。建养鸡场要占林地,需要做通老乡工作。李建华在云南边防总队工作时,曾驻扎临沧,周边就是佤族山寨。对和少数民族打交道,还挺自信。首先,他做通村主任和一位大学生村官父亲的工作,还说通一位残疾人入伙,三人答应来养鸡。对于占用林地的,还有村里未脱贫的贫困户,也承诺给予额外的分红照顾。养鸡场搞起来,头批养了5000只鸡。2019年年底第一次分红,辣子树村百姓自发穿上了节日的盛装。虽然只干了半年,每家还是分到了900元钱。真金白银,这可是现钱啊!
  鸡的销路如何?火得不得了。起初,还真送到公安部,让机关干部们先饱了口福。再后来,孙安飞联系了盒马生鲜、水滴筹,还联系了广东的中医药馆,订单哗哗飞来,这边却供不上货。没有家禽屠宰场,鸡杀不过来,包装也跟不上。可是,背靠公安部这棵大树,办法就总比困难多。公安部铁道警察学院分五年投资1000万元,在兴中镇建起了自动化家禽屠宰场。从屠宰、高温排酸,再到冷冻、包装,一条龙。今年年底,随着冷链车到位,五黑鸡还将与昆明、贵阳的大物流对接,实现区域集散功能。州、县两级政府都觉得,五黑鸡的养殖大有可为。为此,州长协调扶贫支农专项资金,并整合普安县扶贫资金,一共1342万元,专门助推普安的五黑鸡养殖。
  对了,五黑鸡现在不叫这个老土的名字了。叫啥?中华乌金鸡!据说,起名字的人,是贵州农产品供应链协会的李会长。人家还曾给贵州的“老干妈”起过名儿呢。
  
  “萝卜书记”
  坐高铁,从普安前往贵州,一出普安站,往右侧山上扫上一眼,就会看到“西垅萝卜”四个大字。这就是“萝卜书记”樊阳升的杰作。
  樊阳升“高就”的地方,是南湖街道办事处西垅村。听名字,会以为村子就在县城。其实,照样在山里。说起来,高铁、高速公路都打西垅村门前经过,这个村子怎么还会是个深度贫困村呢?得,还是让我坐上樊阳升开的车,去西垅感受一下吧。
  从县城出发,开车到西垅村,手机导航说,得50多分钟。可樊阳升的车开过去,却明显更久。虽是水泥路,这一两年才修好,但多数路段,只容一辆车单向行驶,不好会车。有一小段路,路基下面的土,已被雨水掏空近半。车开过去,回头一望,吓一跳。
  开车不那么紧张的时候,樊阳升就讲故事。
  西垅村是一个彝族与汉族混居的村庄。有人名福永,今年才37岁,却已生了四个闺女。小女才一岁多,他老婆丢下这个家,跑了。两年前,樊阳升初见福永,他头发老长,叫花子一样,脏得没治。四个女儿,他图省事儿,三个给剃了秃瓢。唯一幸免的,是老大,已经上学了。去西垅村不久,听说了福永的情况,樊阳升就专门登门造访。说是四个丫头,却只见到老大、老小。另外那俩呢?福永拿下巴指了指,樊阳升才从床下和桌子底下,找出了老二和老三。见生人,娃们泥塑一般木讷,全没小姑娘的叽叽喳喳。福永家近山顶,孤零零,也没个左邻右舍。孩子见人少,本就怕生;再说,女孩子家,谁好意思让人看见自己的光头呢?
  樊阳升自己俩孩子,小的也是个女孩儿。离开北京时,刚满一岁。看到福永的女儿们,特别是那个三岁的小女儿,他差点当场飙泪。这以后,一有空,他就爱去福永家串门。最多的时候,他一周跑过七八次。小恩小惠,老贿赂孩子们,孩子们也就喜欢他,听他的话。老大挺机灵,可为啥成绩老在班上排倒数第一呢?就要求老大,每天回家,语文、数学各复习十分钟;看到这个家乱糟糟,他又要求老大,每天放学回来,要带着妹妹们做十分钟家务,收拾屋子。
  对福永,他也不客气。前些年,福永家盖房,剩下些破砖烂瓦,就堆在家门口。别人看着碍事儿,他却早已习惯。樊阳升就给他派活儿,逼他把这堆垃圾清理掉。也不过七八分钟,门前就清清爽爽了。
  边听故事,我就猜,该讲到福永种萝卜脱贫了吧。要不,他怎么当的“萝卜书记”呢?谜底却出乎意料。给福永找下的事儿,却是养鸡。
  福永家门口,就是一片很大的林地。去年,辣子树村养五黑鸡的经验一出来,樊阳升就决定,利用这块林地,也养五黑鸡:“萝卜一年只能种一次,对福永来说,不解近渴。而且,拖着那么多孩子,他又不能走远了。”樊阳升说,养鸡场建起来后,村上两个能干的村民带着福永一起干,挣工资:“平时,每天只需早晚各投一次食,他完全能够胜任。”
  说话间,车已经开到了山顶。山顶的左侧,就有一个五黑鸡养殖场。以为福永就在这儿干活儿,很想到他家,看看他那几个闺女。樊阳升却说,福永家离这儿还远呢。现在,他也没再养鸡了。这又是为啥呢?
  汽车下了一个坡,停在了西垅萝卜冷库前。冷库新修不久,空着,因为萝卜还没成熟。听说这种西垅萝卜,号称“水果萝卜”,生吃,嘎嘣脆,还甜。萝卜下来时,县城的人,常会托亲友从西垅村捎萝卜吃。以前,因为销售渠道不畅,西垅村萝卜种植没成规模;也没形成啥品牌效应。看准萝卜这个产业后,樊阳升就忙起来了:包括请来山东潍坊的萝卜种植专家支招儿;背着萝卜去兴义、下贵阳推销。连北京新发地批发市场,他也利用探亲时,跑过多次。现在,他的萝卜批发价能卖到每斤八毛,是普通白皮萝卜的四倍呢。
  一老乡打路边经过,招呼樊书记。樊阳升便提议,带我到这个老乡家萝卜地,实地看一看。上了一个很陡的土坡,踏着虚虚的红土,进了萝卜地。樊阳升关照我:“你踩叶子不要紧,反正该打掉的。”萝卜地在阴面,虽然没下雨,红土摸起来,却是湿的。特殊地理环境,成就了西垅萝卜的品质。樊阳升说,萝卜是个懒人作物,只要种下去,水都不用浇。但是,摘了往外背,却不容易。想想,我空手走上来,都挺费劲;老乡背着上百斤的背篓往下走,那得多费劲呀!西垅萝卜成本下不来,也是一个问题。
  临分手,还是问起了福永一家人的情况。樊阳升说,今年6月23日下大雨,冲毁了那个养鸡场的水源。处理掉最后一批鸡之后,养鸡场暂时关闭。福永仍旧像过去一样,在种他的苞谷。
  “他的生活,还是过得去的。村里给他申请了低保,有爱心人士又资助了老大和老三。有回浙江人在贵阳办了台晚会,要请个贫困户家的孩子登台。我好容易做通了福永的工作,让他带着二女儿去了。坐小车,住五星级酒店。女孩子,见过世面,以后会不一样的。”
  说着,樊阳升从手机里,调出那四个小姑娘的合影。
  “老大现在11岁,在镇上小学读书了。现在,她在班上是前五名。”樊阳升指着个头最高的那个小丫头:“你看,她现在笑得多自信!”
  田垅前,四个丫头,两个在笑。都有头发了。
  ● 责任编辑:崔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