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警官寻人

  中午,在西安莲湖公安分局食堂里打了饭,曹金生找个空位子随意落座。正吃着,有人跟他说话:“哎,老曹,你认识媒体的记者多,能不能帮我们个忙?”
  是治安大队的一个女民警。说是有个姑娘来求助,失忆,连自己的姓名都不记得,找不到家了。曹金生就说:行行行,吃完饭去看看。没想到,打这时起,他的业余生活就都被寻人这事儿占满了。七年多,他居然帮着八百多人找回了失散的家人。有人还给他编了条广告词:“找人就找曹警官,找曹警官不丢人!”


三妹是个失忆女

  “这是我三妹,现在也姓刘了。”女民警领着曹金生,来到自己宿舍,指着屋里一个姑娘大大咧咧地介绍说。
  三妹二十六七的样子,人瘦,皮肤白。她穿件浅蓝色的毛衣,看上去水葱般清爽,可不像流浪人员。
  “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儿?”曹金生问了她几个问题。
  “不记得了。”三妹有些腼腆,但应答自如。普通话很标准,像个城里的姑娘。
  女民警姓刘,而同宿舍另一位姐姐也姓刘,所以,她们就把失忆女称作“三妹”。曹金生就开玩笑,说叫刘三姐不是更好?那样阿牛哥就会来找她了。来求助之前,三妹落脚的地方,是在西安鼓楼跟前的麦当劳里。她的包里,手机、钱包、身份证统统没有。坐得太久,别人就指点她,来到莲湖分局求助。“我想回家!”三妹把跟民警说过多次的话,又跟曹金生一再念叨。
  曹金生就掏出手机来,给她拍了几张照片。他想把照片发在他新开不久的微博上。
  这事儿发生在2013年1月。曹金生时年43岁,山东郓城人,水泊梁山宋押司的同乡。17岁时,他从农村参军,来到陕西。因为中学时爱写作文,到了部队,就成了连队的通讯员。却没想到,这小豆腐块里却做出了大文章。写着写着,他就上了军校、提了干,还调到机关,当上了宣传干事。后来,转业到莲湖分局,就进了政工科。还是老本行,干宣传。认识记者多,就这原因。
  2012年那会儿,新媒体已经挺火。上面号召宣传干部也开通微博,宣传本单位的工作。年底,曹金生就开通了微博。别人起网名,都玩玄的,像雾像雨又像风;曹金生却萝卜、土豆般脚踏实地,起个“西安莲湖曹警官”,直接把警服穿在了网上。
  给三妹拍过照,配上一段文字说明。微博发出去,也没敢抱太大希望。毕竟,之前他发过几条普法类的微博,都像雨水落到水洼里,没多大动静。
  白天,民警手头都有事,各忙各的。三妹在宿舍呆着无聊,悄悄溜回麦当劳,又被民警一惊一乍地找了回来。她已经向警方求助了,如果再走失,万一出个状况,回头怎么跟她的家人交代呢?治安大队领导就念叨,得赶紧给她先找个落脚的地方。白鹿塬上有个回归儿童村,民警业务上有交道。把三妹暂时放这儿,有吃有住,也不会跑丢。跟她一商量,她也同意。
  送走三妹,曹金生就奔了火车站。他休了干部假,回山东老家探亲。没事儿时刷手机,他发现,三妹这条微博,转发量特别大。一些大V也在转发,其中包括公安部打拐办主任陈士渠,影星王力宏、舒淇等人。最多时,有八千多万人次的点击数。在发微博后的第五天,有人和曹金生取得了联系。原来,这人不是阿牛哥,而是三妹的亲弟弟,在河南商丘呢。
  看到微博后,三妹的家人激动坏了,连夜买了到西安的火车票,第二天,就随治安大队民警来到回归儿童村。失忆的三妹居然一眼就认出了妈妈和弟弟,三人立即抱头痛哭。原来,三妹姓宋,原先在青岛打工。五年前感情受挫,从此与家里失联。这些年里,家人一直苦苦寻找她,却没有半点消息。据家人推测,她的失忆,可能是因为头部受过硬物的击打造成的。至于谁打了她、这五年里她身上发生过什么故事,也许永远都是个谜了。
  打这儿以后,就老有人找到曹金生,请他帮忙寻找失散的家人。三妹被接走半个月,有对北京的老夫妇还专门跑到西安找曹金生。原来,他们看了照片,觉得三妹跟自己八年前离家出走的女儿特别像。不忍心老夫妇带着落寞与失望离去,曹金生留下他们女儿的照片,答应也帮着他们找人。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找到的。


通宵寻找暴走老人

  有一年夏天,有个女婿带着87岁的老岳父去小南门理发。小南门附近有个早市,女婿顺便买了把菜,一回头,老爷子不见了。家人苦苦找了三天,都没有结果,就向曹金生求助。这位老人不光有老年性痴呆,还有好多病。而且,才做过手术不久,身上还挂着尿袋呢。曹金生微信发出去不久,就有好心人跟家属联系,说是在长安马王附近的高速公路上,见到了这样一个老头儿。好心人发来一段老人走路的视频,家属认为,就是他们家的老爷子。可是,等家属赶到早就没了人影儿。
  这天是个周六,信息反馈给曹金生时,已经到了傍晚。天气预报说,当晚有雷阵雨。这么大岁数的人,在高温天气里走失几天,体力肯定早就透支。如果再淋上一场雨,那还了得?曹金生赶快在朋友圈、公益群里发布了“动员令”,号召爱心人士加入寻找老人的队伍。
  寻人这事儿干上不久,曹金生就发现,此项工作其实是政府职能的一处空白。除非是涉嫌被拐卖的妇女、儿童,对于成年人失踪,公安机关只受理,不立案。但现实生活中,家人走失的事却时有发生。这其中,尤以失智的老年人、有精神障碍的成年人和问题家庭里离家出走的孩子居多。曹金生觉得,别人信任自己,自己替人家发发微博、微信,帮忙搭个桥,这是个积善积德的事儿。何况,自己还是个人民警察嘛。可是,他这儿来者不拒,这类事儿就变得越来越多。而且,好些人经常就从网上找到了线下,比如寻找这位患老年性痴呆症的老头儿。
  当曹金生与志愿者、老人家属在马王街道碰头时,已到掌灯时分。二十七八个人,分成五组,立即开始在最近的一个村子里拉网搜寻。可是,整个村子都梳了一遍,也不断打听,却一无所获。
  出村,东边不远处就是高速公路。在旁边一村子里打听时,有人说,的确见过这样一个老人,朝着西南方向走了。顺这个方向,前面两公里有一个皂河湿地公园,沿皂河狭长展开,面积足有二百多公顷。向公园保安讨来公园平面图,曹金生组织大家三人一组再开始拉网。公园里,一道道手电光,与家属们的声声呼唤交织在一起。闷热的树林、草丛间,大家忍受着蚊虫叮咬,挥汗找了三四个小时,仍无结果。
  这天晚上,传说中的那场雷阵雨,始终没有下。一个无处安身的失智老人,在没有任何交通工具的情况下,究竟能走多远呢?家属不死心,曹金生他们也不甘心放弃搜寻。从公园北门出来,西北方向还有一个村子没搜。在一片犬吠声中,他们又把这个村子搜完。眼看天已经快亮了,大家这才上了来时的车,各自散去。
  第二天早上八点,才眯瞪着的曹金生被一个电话吵醒。有个省警官学院的实习生告诉他,她从朋友圈里看到,西北大学西门外发生一起交通事故。从照片上看,被撞伤的老人和曹金生他们正在找的老人长相、衣着都很像。听说老人已经被送到了医院,曹金生赶紧将照片转给了家属。
  “送哪个医院了?我们上哪儿去找呀!”家属挺着急。
  “查一下120的记录,看看这个时间段哪辆车去了西北大学门口呀!”曹金生给他们支了个招儿。
  上午十点左右,家属从省人民医院反馈回信息,伤者并不是他们家的老人;两小时后,家属又来了电话,激动地告诉他:老人终于找到了。
  原来,还是曹金生发布出去的信息起了作用。
  发现老人的,是高新区糜家桥一家羊肉泡馍馆的老板。中午饭时,来了一个老头儿,看上去很虚弱,向老板讨口面汤喝。给他吃的,他却摆了摆手。老板猛然想起手机里看到过的信息,就翻出来对照;然后,就给家属打了电话。家属赶来,全都哭了。老人的一双鞋子,已经磨出了两个大洞。原来,网友在马王高速公路上拍的那段视频,确实是他。这四天来,他几乎像永动机一般,一直在不停地行走。尽管糊涂了,可老人却还尽量地保持着尊严。别人给他水,他喝;别人给他吃的,他却坚决不吃。
  他不肯沦落成一个要饭的。


被交换的人生

  打球的,有球友;下棋的,有棋友。这找人的,也一样会扎堆儿。陕西省慈善协会旗下,有二百多个服务队,其中就有曹金生的“曹警官志愿者服务队”。曹金生有个群,四百七八十号人。他们中,有媒体人,有社会各界志愿者,还有因为找到家人后,也成为志愿者的人。
  网友“飞天”家住电视塔附近。平时,“飞天”对街头的流浪汉就比较关注。今年疫情防控期间,“飞天”下班经过长安路省电视台附近,时常发现路边长椅上躺着一个乞丐模样的小伙子。这人头发老长,又黑又瘦,身上衣裳油光锃亮。和人打交道时,十分警觉。“飞天”每次见到他,都给他发根烟。慢慢地,小伙子终于跟“飞天”聊起了自己的身世。
  原来,小伙子姓张,家在河南,在海南上大学。因为发现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他受不了这个刺激,半年前离家出走。从新疆流浪到了西安时,他已经成了个拾荒者。“飞天”套出了小张妈妈的电话,悄悄地给他妈妈打了个电话。小张的妈妈是农村人,没来过西安,怕她找不到地方,“飞天”就托付曹警官,到高铁站接一下人。
  接了人,地铁快到会展中心,曹金生给“飞天”打了个电话,却把小张惊动了。一看到妈妈出现,小张甩开“飞天”,当街狂奔起来。曹金生和“飞天”只好在后面使劲追。“绑架!有人要绑架我!”小张声嘶力竭的喊声,引来了一辆警车。曹金生那天正好又没带警官证,于是,他们和小张一起,被带进了长延堡派出所。
  据小张的妈妈说,小张的亲生父母是山西人。生他时,亲妈和养母正巧在医院住同一个病房。养母连生三个女儿,想儿子想得要疯;而亲妈连生三个儿子,想要的,其实是个闺女。于是,亲生父母与养父母在病房就做了个交换。小张抱到了河南,而养父母的女儿被带到了山西。从小到大,小张一直被养父母当亲生儿子宠着。家里不仅供他上了大学,还咬牙给他在县城买了房呢。
  从派出所出来,“飞天”就和曹金生商量,是不是把小张的亲生父母找来,解开他这个心结呢?
  说到寻找亲生父母,曹金生这儿故事可不少。有个老头路都走不动了,硬是强撑着挪到了莲湖分局,找曹金生。原来,他希望有生之年能见一眼当年送给别人的亲骨肉。当年,老头儿是因为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超生,把女儿送给了别人。现在,他想见女儿,却遭到家人的反对。他是背着家里的儿女,悄悄跑来找曹金生的。
  可另一次,有个河北妇女在曹金生的帮助下,在西安找到了自己的亲爹。没想到,自报家门才说完,亲爹却把她一把推出门外,“嘭”地一声锁上门,不认。
  那么,那对山西夫妇究竟愿不愿意来西安认小张呢?
  小张妈妈手上一直有山西那对夫妇的电话。多年来,虽然不曾联系,但毕竟自己的亲骨肉在电话那头儿呀。曹金生电话一打,没想到,山西夫妇十分通情理,马上答应来西安。不仅他们来,还带着养女一起来。
  自从医院一别,这两对夫妇再也没有见过面。因为骨肉相连,他们双方都不曾更换过手机号码。听说亲生儿子出现了这样的状况,山西夫妇顿时感到揪心。早上接了电话,一家三口下午就赶到了西安。
  一见面,所有人都发现,小张和生父完全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不仅模样像,神态举止也像。见到亲生儿子,山西父母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总想摸一摸、抱一抱儿子。可惜,炭火遇到的,却是一块寒冰。儿子毫不客气地躲闪着他们的触碰,就好像他们都是磁铁,却属同一极:“你们当年为什么要把我换出去?凭一时的心血来潮,就要改变我的人生吗?”小张横眉立目,像野兽一样恶狠狠地质问。任凭亲生父母怎么解释,别人怎么劝说,他一句都听不进去。
  从见到亲生女儿这一刻开始,河南妈妈就紧紧地盯着她看,眼泪却止不住地往外淌。听山西父母说,女儿已经出嫁了。她至今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河南妈妈连摸摸她的理由,都找不到,只能这么呆呆地盯着她看,看得女儿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发飙了的小张却突然戳破了这层窗户纸。他突然扭过头对这个妹妹说: “你根本不是他们亲生的,知道不?你是用我换来的。”山西妹妹立马石化了。愣过神后,她才看看父母,又看看小张的妈妈,难过地低下了头。
  西安的会面,成了山西一家人的一场灾难。山西父母第二天一早就往山西赶。而小张也像风筝断了线,又一次从宾馆跑掉了。“都怪我,从小把他惯坏了!”小张养母哽咽着,不断地自责。她说,小张性格乖张,曾经不止一次动手打他的姐姐,甚至跟她也动过手。自从养父母离异,小张对养母更是多了许多怨恨情绪。“真的劝不动他,只好由他去吧。”养母一声叹息,给宾馆小老板留下了600元钱,也黯然离开了西安。
  于是,流浪汉队伍里,就这么又添了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有了手机,小张不肯回家,却不停地向妈妈要钱。养母腰不好,可为了供养他,她只好到附近的建筑工地给人家当小工。为了儿子回来这个大局,她甚至已经和小张爸爸复了婚。她时常会给曹金生打个电话,希望他和“飞天”劝劝小张,早点回家。
  “你不用再管他,等他慢慢想通了,自己就会回来的。等他五年、十年,又何妨?”曹金生会在电话里劝劝她。
  “那怎么行呢?再过五年、十年,他还怎么找工作、怎么成家呀?”电话那头,又传来女人的呜咽声。
● 责任编辑:崔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