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斯基的电影人生

　　如果说当今世上哪位导演的人生最像电影，应当非罗曼·雷蒙德·波兰斯基莫属了。他身上的标签一直为世人所瞩目：二战幸存者，最伟大的导演之一，通缉犯⋯⋯根据他的一小段人生经历拍成的纪录片曾获美国纪录片最佳剪辑奖。

多舛的命运

　　罗曼·雷蒙德·波兰斯基于1933年8月18日出生于法国巴黎一个普通的犹太家庭。没有人能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孩子后来会那样的多灾多难，更不会想到他会成为蜚声世界的电影导演。波兰斯基三岁时，在日益汹涌的反犹浪潮冲击中，他的画家父亲带着一家人回到位于波兰的老家克拉科夫。1939年，二战爆发，10月克拉科夫被德军占领，希特勒在那里划出了犹太人区。1940年，母亲、父亲、叔叔相继被抓进集中营，千钧一发之际，父亲急中生智把他从铁丝网的空隙中塞了出去，年仅八岁的波兰斯基逃过一劫，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在华沙和克拉科夫的乡间躲避纳粹的枪口，在天主教徒农民的帮助下存活下来。其间被迫观看的德国宣传片或许是他的早期电影启蒙，电影技术的魔力和黑漆漆的电影院似乎可以暂时带来些许安全。母亲于1942年死在奥斯维辛的毒气室里。幸存的父亲回来了，两年后，父亲又带来了继母，继母不接受波兰斯基姐弟俩，姐姐安妮特被送去巴黎，14岁的波兰斯基只好拿着父亲定期提供的生活费，独自一人生活。
　　其时，波兰斯基参与了当地电台一档节目的演出，他的表演引起了波兰罗兹电影学院教授们的注意。
　　罗兹电影学院由专业电影人创办于1948年，堪称波兰最优秀的电影工作者的摇篮。在动荡的社会大背景下，罗兹电影学院就像一座孤岛，为电影人们提供了相对平静自由的空间，那里没有禁止或审查，同时还传授着扎实的电影表现技术以及深刻的电影理念。1956年，23岁的波兰斯基进入罗兹电影学院开始系统的专业学习。他很快就在学期作业中展现出自己的才华，三分钟的短片《偷窥》关注人的性本能及其力量，后来的成名作品中就有对这个主题的延伸。他在学院期间拍摄的另一部短片《两个男人和一个柜橱》获得了当年布鲁塞尔万国博览会短片节金奖，引起了电影界的关注。
　　在罗兹电影学院，波兰斯基不仅收获了事业，还有爱情和婚姻。1957年，他开始追求明星芭芭拉·拉斯。1959年9月，两人在持续了约两年的曲折恋情之后，终于走入了婚姻殿堂。1960年，芭芭拉主演了波兰斯基的毕业作品《当天使坠落》。毕业后，波兰斯基的电影事业并不顺利，只有两部短片问世，反映平平。直到1962年3月，他编导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片《水中刀》，这部惊悚片获得了第36届奥斯卡奖最佳外语片提名、第27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金狮奖，波兰斯基本人拿下了第27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的费比西奖。与此同时，移情别恋的芭芭拉向波兰斯基坦白，两人结束了婚姻。

苦难之花

　　1963年，波兰斯基在欧洲各国游历，在巴黎结识了后来与之长期合作的编剧杰勒德·布拉奇，其间拍摄的《厌恶》《卡特巴赫到来时》为他赢得了柏林电影节上的两个奖项，并引起了好莱坞的注意，和他签订了工作合同。1965年，他与好莱坞声名鹊起的明星莎朗·塔特合作了吸血鬼题材的电影《天师捉妖》，这是波兰斯基导演并参演的唯一一部爱情喜剧恐怖片。两人一见钟情，于1968年在伦敦举行了婚礼。彼时，莎朗·塔特已有孕在身，波兰斯基成功地进入了好莱坞并占据了一席之地。
　　锦绣前程指日可待，事业成功，婚姻美满，孩子即将出生，美好的生活画卷在波兰斯基面前徐徐展开。1968年他编导了自己的第一部恐怖片《罗丝·玛丽的婴儿》（又译为《魔鬼圣婴》），波兰斯基凭借此片获得第41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改编剧本提名、第26届美国金球奖最佳编剧提名，荣获第13届意大利大卫奖最佳外国导演奖。这部电影严格按照小说改编而成，主要描绘邪教世界在友好和睦的表面下充斥着的巫术和魔鬼崇拜，整部电影恐怖、阴暗，又有黑色幽默贯穿其中。电影的成功给波兰斯基带来了大笔收入，他在洛杉矶著名的富人区比弗利山庄购置豪宅，为塔特和即将出生的孩子准备好了新家。
　　没有人料到，波兰斯基即将面对的是一个更大的灾难。1969年8月9日清晨八点，清洁工温妮费德按时走进豪宅的后门，惊叫顿时划破了比弗利的天空，豪宅成了屠戮与血腥的地狱。陪伴莎朗·塔特共度周末的好友无一幸免，从草坪到起居室，五具尸体，身上除了枪伤还有102处刀伤，已有8个月身孕的塔特身中16刀，脖子上还挂着绳索，死者的表情痛苦万状。此时，波兰斯基正在伦敦筹备新片。
　　一时间好莱坞人心惶惶，凶手的行凶方式让人不得不联想到《罗斯·玛丽的婴儿》，波兰斯基及朋友们悬赏25000美元收集线索。直至11月份，因其他案件在押的女犯阿特金斯在一次吹牛炫耀中露出了马脚。12月1日，凶杀案告破。凶手系已成一定规模的邪教组织“曼森家族”中的1男3女，幕后主使者就是该组织的头领查理·曼森。1971年4月，经过漫长曲折的审判，四名被告人被判处死刑。1972年2月，由于加州废除死刑，被改为终身监禁。2017年11月20日，曼森死于狱中。
　　对于波兰斯基而言，一切美好戛然而止，过山车般的命运再次把他抛入了谷底。此后，对他来说，拍电影已经不只是带来名利的工作，更多的是情感的宣泄。
　　1971年，他拍摄了改编自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的《麦克白》，一个更阴沉压抑的麦克白诞生了。这是他在孕妻被害后的第一部作品，其中的残忍暴力场面令人吃惊，似乎他把自己的愤怒和伤痛全部糅进了作品中。接下来的《唐人街》也是一部著名的黑色电影，获奖8次，提名21次。他在接二连三的电影中表达着黑暗，粉碎着人们对世界的美好幻想。那时在他心中，电影已不再只是电影。
　　从《麦克白》里的阴郁孤独到《唐人街》的无情揭露，波兰斯基用电影做武器把残酷的真实摆出来给人们看：事实就是如此，我们无能为力。对好莱坞感到伤心失望的波兰斯基在接下来的《怪房客》里，把男主身份设置成波兰裔，独自闯荡巴黎，被房客排挤至精神失常，似乎让观众从中看到了波兰斯基的影子。该片拿下了第29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
　　1977年，44岁的波兰斯基犯下了一生中最大的错误，与13岁少女发生性关系。1978年他被控强奸等六项罪名，并在保释期间出逃到法国。自此，国际通缉犯成了他的另一个身份，他也至今没有再踏上美国的土地。
　　1979年，波兰斯基着手改编亡妻莎朗·塔特生前屡次向他推荐的托马斯·哈代的小说《德伯家的苔丝》。或许是怀着对亡妻的追忆，电影《苔丝》里不只弥漫着对宿命的无奈，其中的浪漫和唯美在波兰斯基的电影中更是难得一见。波兰斯基凭借此片获得第4届日本电影学院奖最佳外语片奖提名、第5届法国电影凯撒奖最佳导演奖提名、第38届美国电影电视金球奖电影类最佳导演奖提名、第53届奥斯卡奖最佳导演奖提名等诸多奖项。
　　岁月无情，孤独的波兰斯基走到了1988年，年过半百的他终于遇到了生命中的缪斯，开始迎来事业的高峰。
　　先是重新收获了爱情。艾玛纽尔·尼耶，出生在巴黎，比波兰斯基年轻33岁，14岁时进入模特界，身高1.73米，祖父是法国喜剧协会主席，父母为摄影师和记者，家世渊源赋予了她独特的气质，与众不同的美很快引起了各大时尚杂志的注意。1985年她涉足电影，与波兰斯基的相识相知发生在主演其编导的电影《惊狂记》期间，1989年，电影拍完，两人结婚，至今已二十八载，育有一儿一女，稳定安宁的生活使波兰斯基的导演事业更上层楼。
　　《苦月亮》《不道德的审判》，波兰斯基的惊悚片已别具一格。1999年的《第九道门》，获得了第12届欧洲电影节最佳导演奖。
　　2002年，波兰斯基终于突破自我，拍摄了风靡全球的《钢琴师》。该片改编自波兰犹太作曲家和钢琴家皮尔曼的自传。2003年，波兰斯基凭借此片拿下了导演们梦寐以求的奥斯卡最佳导演奖。
　　2009年，罗曼·波兰斯基获得瑞士苏黎世电影节终生成就奖。
　　2010年，执导《影子写手》，获得第25届西班牙圣塞巴斯蒂安国际电影节年度最佳影片奖、第60届柏林电影节银熊奖最佳导演。
　　2011年，执导喜剧片《杀戮》，获得第68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小金狮奖、第26届西班牙电影戈雅奖最佳欧洲电影提名、第56届意大利电影大卫奖最佳欧洲电影提名、第25届欧洲电影奖最佳编剧。
　　2013年，执导由妻子艾玛纽尔·尼耶和马修·阿马立克合作主演的《穿裘皮的维纳斯》。该片讲述了导演托马面试自称旺达的女演员的故事，两个演员，90分钟，怎么吸引住观众，对导演来说无异于挑战，波兰斯基再一次引人注目，获得了第39届法国电影凯撒奖最佳导演。
　　今年，84岁的罗曼·波兰斯基改编了法国作家德尔菲娜·德·维冈的小说，拍摄了心理惊悚片《根据真实故事改编》。

无法脱身

　　虽然年事已高，虽然功成名就，但当年的错误造成的后果却一再显现，提示着波兰斯基人生的另一面。
　　1977年，波兰斯基与13岁的少女萨曼塔发生了性关系。1978年3月，被指控后于加利福尼亚州被捕。他说是经萨曼塔同意才发生的，但萨曼塔却说自己是被迫的，是在波兰斯基的诱惑下被骗上床的，波兰斯基答应把她捧成大明星，她才同意拍摄裸照的，可波兰斯基给她服用了安眠酮。萨曼塔自述不知道该怎么阻止他的变本加厉。波兰斯基后来与法庭达成了辩诉交易，承认了自己的行为，在监狱的心理诊所呆了42天，进行了精神病方面的测试，后被批准保释去继续拍摄未完成的电影。在听闻法官不顾辩诉交易，说要关他50年后，他逃了，去法国定居，因为他的法国波兰双重国籍不适用于美法之间的引渡协议。
　　于是，美国检方将波兰斯基列为国际通缉犯，并一直在寻找抓获并引渡他的机会。
　　波兰斯基也一直很谨慎，美国洛杉矶警方曾两次试图在他踏入与美国有引渡协议的国家时逮捕他，他都逃掉了。
　　这期间，波兰斯基不仅找机会为自己脱罪辩护，还通过律师向洛杉矶法院表示，可以接受监外执行的刑罚。
　　2003年，波兰斯基因《钢琴师》摘得奥斯卡最佳导演奖的桂冠，他都没敢踏入美国领奖。因为洛杉矶法院宣布“波兰斯基敢踏入美国一步，一定将其抓捕归案”。在那个世界瞩目的时刻，他和家人只能坐在家里的电视机前，看着好友在台上代为领奖。彼时彼刻，不知他的心里有几多的懊恼和悔意。
　　2008年，导演玛莲娜·泽诺维奇以波兰斯基的性侵案为主线拍了纪录片《罗曼·波兰斯基：被通缉以及被渴望的》，获得了美国纪录片的最佳剪辑奖。当年的受害者萨曼塔已经四十多岁，她在接受访问时表态，当年自己是在母亲的授意下为了成为电影明星而主动勾引波兰斯基的，现在的波兰斯基已不再能威胁到大众，她不坚持要他进监服刑，希望此案能被撤销，自己的阴影也可早日烟消云散。
　　2008年12月，波兰斯基委托律师向美国的法院提出申请，要求重新审视当时的判案过程，撤销指控。2009年1月，申请被移交至洛杉矶法庭，当年的法官已于1989年去世，现任法官表示希望波兰斯基亲自前来提出申请并要求其本人出席5月7日的听证会，波兰斯基拒绝了，法庭也驳回了他的请求。
　　2009年9月26日，波兰斯基去瑞士苏黎世领取终身成就奖时，一下飞机即被瑞士警方拘捕，并启动了引渡程序。一时间舆论大哗，众多影星——伍迪·艾伦、施瓦辛格等都为波兰斯基请愿呼吁还他自由，法国文化部长密特朗也为其向瑞士当局求情。11月25日，瑞士司法部长宣布波兰斯基可以保释，条件是缴纳450万美元的保释金，还要戴电子手铐，在瑞士家中软禁。2010年7月12日，瑞士司法部长宣布，鉴于美方拒绝提供当年起诉时的检方供词，不予引渡。波兰斯基重获自由。
　　被瑞士拒绝引渡后，美国法庭依然执著于抓捕波兰斯基。
　　2014年10月底，波兰斯基到华沙参加犹太人博物馆开幕典礼，波兰克拉科夫检察院收到美方希望拘留波兰斯基的请求。波兰斯基提供了在波兰的住址并声明遵从检察部门的要求，协助调查。因此，波兰检察官认为没有必要实施拘留。波兰斯基计划第二年在波兰拍部片子，但这一切都要取决于他在波兰是否安全。波兰检方认为美方对波兰斯基的指控已经过期，且该强奸罪在波兰也许只是与15岁以下异性性交，波兰斯基同时又是波兰公民，根据引渡协议，波兰一般情况下是拒绝引渡本国公民的，此事的例外在于波兰斯基是在波兰境外实施犯罪的。
　　2015年1月，美国正式向波兰提出引渡波兰斯基的请求。9月22日，波兰斯基的律师向法庭递交了以前在美国和瑞士的审判分析和专家证词。10月30日，波兰克拉科夫法院拒绝了美国的引渡申请。2016年5月，波兰检方上诉至最高法院。同年12月，波兰最高法院裁定维持原判，不引渡，因为波兰斯基早年间已同美国一家法院达成辩诉交易，并缴纳了罚金。这是波兰方面的最终裁决。83岁的波兰斯基大松了一口气。

余波难平

　　2017年6月，萨曼塔请求洛杉矶地方法院撤销案件，说自己已经原谅了波兰斯基。困扰了波兰斯基三十多年的通缉犯身份似乎即将结束，但是9月份，萨曼塔的请求被加州法官驳回，此案将持续审理中。
　　2017年8月15日，一名叫罗宾的美国女子和律师在洛杉矶召开记者会，指认波兰斯基曾在1973年性侵了当时16岁的她，事情发生在加利福尼亚州南部。她的律师表示，知道此事已经超过起诉时效，此时当事人决定站出来，是因为一直未能从当年的阴影中走出来，不能让波兰斯基逃脱刑罚，同时表示可以在波兰斯基的其他同类案件中作证。波兰斯基方面对此没有理会。
　　2017年10月，波兰斯基在苏黎世宣传新片《根据真实故事改编》时，在采访中提及自己的案子，称自己认罪了也接受了惩罚，包括2009年在苏黎世被监禁，自己实际上被关押的时间远远超过当年与法庭达成的辩诉交易中承诺的时间，这一切早该结束了。
　　2017年10月底，法国电影资料馆为波兰斯基举办电影回顾展，再次招致了法国女权组织的强烈抗议。
　　是才华横溢的大导演，还是放荡不羁的流氓？是饱经沧桑的性情中人，还是渴求慰藉的花花公子？美国法庭的持续通缉，女权组织的不断抗议，各种耀眼夺目的国际奖项⋯⋯波兰斯基戏里戏外的生活同样跌宕起伏，哪个更让人唏嘘感叹？

● 责任编辑：阮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