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妥瑞氏症”患者追寻幸福的生活

  用蒋云生的话说,27岁之前,他“对自己是陌生的”,他会莫名抽动肩膀、莫名噘嘴、莫名对别人装鬼脸、莫名摇头晃脑,他搞不清自己是怎么了,真心不想这样,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朋友们埋怨他,家人不理解他,父亲把这一切都归咎为他“不听话”,父子之间闹得水火不容。2010年,在朋友的聚会上,一位外国友人拍了下他肩膀,问他是不是患有“妥瑞氏症”,他这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从那以后,他开始寻找更多的“妥友”。在寻找中,他发现这些“妥友”几乎都曾被误解和误诊,有人甚至被父母送去了精神病院,最后被逼成了真正的精神病人。据悉,中国目前大约有上百万妥瑞氏症患者,在儿童中比例更高,因它没有药物可以治愈,会伴随人的一生。
  蒋云生决定拍一部纪录片,展示一个妥瑞氏症患者的真实生活,让“妥友”们主动亮相,告诉家人和朋友,他们不是“怪人”,他们只是生病了,他们也想有幸福的生活……

  “父亲说你不能控制控制自己,不要老做出这些奇怪的动作。父亲的话刚说完,他便低下头,像一个犯错的孩子,极力控制住自己不眨眼睛,可自己的脸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控制不住后抽得更狠了。”
  5岁之前,蒋云生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孩子,可5岁之后,他的生命轨迹便彻底被打乱了。蒋云生记得那时他在上学前班,不知从哪天开始,他开始无缘无故地眨眼睛,不是那种正常的眨眼睛,而是眨很快,次数很多。他的异样很快引起了父母的注意。父亲蒋应全和母亲都是1958年出生,企业工人,一家三口住在辽宁省抚顺市。蒋云生是独生子,父母对他有很多期望。觉察出孩子的不对劲后,父母带着蒋云生四处求医,先后看过眼科、精神科。药吃了一大堆,病历都积攒了厚厚一叠,可丝毫不管用。后来,沈阳医科大学的医生给出了最终诊断结果:多动症。几年时间,蒋云生看了很多医生。即使有短暂几天的好转,几天过后,反而比之前更严重。父亲整天心事重重,动不动就发火。
  中学毕业,蒋云生特意选择了一所中专加大专六年制的院校,学习电脑美术专业,学校在大连。2004年7月,大专毕业后,21岁的蒋云生先是在大连打拼了一年半,后来又辗转去了上海,从事广告设计和动漫制作。
  2010年年初,蒋云生去参加一个朋友的派对。派对上,他正在跟人聊天,一位外国朋友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问道:“你是不是有妥瑞氏症?”并告诉他,“妥瑞氏症”在英国、美国等国家,早就开始了专门的针对性研究,它和抽动症、多动症有本质的区别,目前没有医学专家能够给出妥瑞氏症的具体成因。在医学研究中,有假设说是因为多巴胺的分泌,也有说可能是链球菌的感染,但均未有定论。因为没有可治愈的药物,所以又被称为“不死的癌症”,实验证明目前最有效的办法便是心理治疗加心理疏导,有研究显示,心理治疗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缓解病情。
  蒋云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喜悦,疯了一样上网去搜关于“妥瑞氏症”的种种,专门把“妥瑞氏症”的资料找出来一一比对,只想弄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得了这种病。经过再三的确认和国外朋友的帮助,他的症状和“妥瑞氏症”完全吻合。

  “如果上帝跟我们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那我们何不以幽默的心态接受这一切,就像是生活中加了点其他的味道,我们尝到的不应该只是苦。”
  弄清楚自己得了什么病,蒋云生冲动地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并寄去了一本书,叫做《叫我第一名》。在信里,蒋云生第一次有那么多话想对父亲说:“在我小的时候,每次我抽动,你都让我忍,很多人也都叫我忍,轻描淡写的一个‘忍’字,几乎充斥着我的童年。说实话,我真的想忍住不动,想成为一个让你骄傲和开心的孩子,可是每次都让你更加生气。这些年,虽然装作没事,但我一直在寻找一个答案:我究竟怎么了?现在我找到了。你没错,我也没错,错的只是上帝跟我们开了一个玩笑。”
  当晚,蒋云生便收到了父亲发来的信息:“我不想为过去的一切辩解,天下父母都希望孩子好,我不为自己去严厉管教你后悔,可是我却为这些年没有理解你感到抱歉,没有陪着你去寻找病因感到后悔。过去的这么多年,我们父子一直是僵持着,都没好好说说话。为此,我想说声‘对不起’。”“对不起”只有三个字,可在蒋云生看来,却重如大山,他的眼睛情不自禁地湿润了,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父亲,好像在一瞬间,和父亲之间的隔阂开始一点点裂开,他听见了轻微的响动,真实的、温暖的。
  知道自己的病后,蒋云生便开始寻找如何缓解和改善的治疗办法。在网上搜索的时候,他竟然无意中找到了一些和他一样的“妥瑞氏症”患者,这些“妥友”零零散散地遍布在贴吧和QQ群上,夹杂在多动症和抽动症患者之中,如浅滩上的鱼,艰难地呼吸,寻找着相同的伙伴。机缘巧合之下,蒋云生认识了一位“妥友”的妈妈,她叫“海夫人”。孩子从小就患有严重的妥瑞氏症,和天底下所有父母一样,她也曾无数次绝望,可是看着孩子依赖的眼神,她强迫自己不能倒下,既然国内没有研究,就去国外找,她找来十几本资料,一页一页地去看。既然心理疏导能改善孩子的病情,她便学着一样一样来,慢慢地去重建孩子的心理世界。十多年来,在她的努力下,孩子几乎康复。从那以后,“海夫人”成为致力普及妥瑞氏症的公益人士,竭尽所能去帮助那些焦虑无措的父母。久而久之,她便和蒋云生成了朋友,两人经常在一起探讨关于“妥瑞氏症”的种种。
  2013年7月的一天,“海夫人”心痛地告诉蒋云生:“又一个孩子毁了。”看到消息,蒋云生心里一惊,忙问怎么回事。“海夫人”对他说:“今天有个母亲跟我求助,她说她的孩子也是‘妥瑞氏症’患者,但她不知道,甚至把孩子当成了精神分裂去治疗。在精神病院从9岁住到了16岁,孩子曾撕心裂肺地告诉她:‘妈妈,我没病。’可是她不信,硬是狠下心肠把孩子留在了精神病院。7年过去,在那样一个环境下,孩子最后真精神分裂了。”听她这么说,蒋云生心里堵得难受,一个孩子,硬是被当成了精神病,那种无助谁能理解?过了许久,蒋云生给“海夫人”发去了一条信息:“姐,我必须得做点什么,这些孩子太可怜了。”“行,我支持你,需要我做什么,你说。”
  蒋云生想了很久,决定从自己的老本行出发,拍一部真实反映“妥友”的纪录片。2014年年底,蒋云生从公司辞职,全心全意筹划纪录片的事。他拍了一部征集“妥友”的短片,放在了腾讯、优酷的公益频道,并通过“海夫人”让更多的“妥友”知道了这件事。很快,来了几十位“妥友”。每天和这些“妥友”聊天,蒋云生的眼睛都是湿润的,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故事,含着泪水,也透着阳光。

  “得了‘妥瑞氏症’,其实该治疗的除了孩子还有父母,他们的焦虑是加重孩子病情最大的原因之一。”
  2015年3月,蒋云生开始拍摄他的纪录片。得知他的经费不够,父亲给他打来了电话,并悄悄转去了两千块钱。同时,许多的“妥友”也都纷纷慷慨解囊,很快凑齐了6万元的经费。一切准备就绪,蒋云生便扛着摄像机,和“妥友”同吃同住,全方位地记录他们真实的生活状态。很快,他来到了广州,18岁的“妥友”果果在这里等着他。坐在蒋云生面前,不抽动的时候,果果和一般女孩儿一样,有着天真的笑容。五年级时候,她开始出现了耸肩的症状。母亲一直责怪自己是“基因不好”,才会造成孩子今天的局面。因此,她和丈夫开始有了争吵,最终离异,独自带着女儿在广州生活。直到现在,母亲心里也觉得孩子的病是夫妻离婚的导火索。
  一个人带着孩子,压力可想而知。母亲会情不自禁地把这种压力转移到孩子身上,她和女儿一言不合就吵架。好像只有这种方式,才能减轻她们内心的痛苦和压力。有一次,母女俩在一起吃饭,蒋云生也在,他们又聊到了果果目前的身体状况。母亲语气不好地说:“也不知道怎么了,生下你这样的孩子。”一听这话,果果一下子站了起来:“我怎么了?我哪里不好了?你如果不想要我,当初还不如把我丢掉。”母亲也很委屈:“你如果不是我生的,我才懒得管你,这些年我为你付出多少,婚也离了,一个人带着你,你心里没有数吗?”果果不想再跟母亲多说一句,她放下碗筷,冲出了家门。而吵架过后,她的身体会不由自主抽搐,比之前更严重。蒋云生不放心,忙跟了上去。
  跑到街上,果果蹲下身子抱住了自己,她也不想和母亲吵架,可是这些年母女俩似乎习惯了这种模式,她很怕有一天不再吵了,也就没话说了,那种沉默更可怕。见她这样,蒋云生也很难受,拍了拍她的肩膀,想要给她一些安慰。果果仰起头,带着泪说:“没事,蒋大哥,我习惯了,我和我妈是相爱的,我知道她心里烦闷,吵几句发泄出来就好了。”“那你呢?你心里的苦怎么排解?”“我呀,睡一觉就好了。”看着果果装作轻松的样子,蒋云生不由得深叹了一口气。
  拍摄期间,得知果果很喜欢民谣,蒋云生便推荐了自己唱民谣的朋友跟她认识。有了相同话题的朋友,果果整个人开心不少,她说以后会出去找份工作,好好生活,尽量让母亲放心。
  从2015年年初到2016年年中,耗费一年半的时间,这部名为《妥妥的幸福》的纪录片,最终拍摄完成。纪录片分为四个独立的故事,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主题,也有着不同的人生轨迹。很多次,看着看着,蒋云生便控制不住会流泪,他觉得这些“妥友”活得太累太累,得到的认同却太少。
  2017年年初,《妥妥的幸福》开始登录优酷等各大视频网站。一时间,无数的人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病叫妥瑞氏症,还有一群如此生活的“妥友”。看到视频后,父亲第一时间给蒋云生打去了电话,对他说:“你拍得很棒,我和你妈觉得特别好,真的很好。”电话那边,父亲说话的声音有些哽咽,蒋云生不敢再多说什么,他怕自己也会控制不住情绪。对他来说,能得到父亲的认同和理解,也是他拍摄这部纪录片的收获之一!
  2017年4月14日,蒋云生收到了上海“妥友”给他寄来的咖啡,附带着只有几句很简单的话:听说你不爱喝酒,爱喝咖啡,希望这些咖啡能给你带去好心情,谢谢你为所有“妥友”们做的一切,我们需要重新认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需要重新认识我们。
  握着咖啡,蒋云生心里有着满满的感动,或许是得到的太少,所以一点点的温暖都会让“妥友”们倍加珍惜。以后,他希望能尽更多的努力,为“妥友”们多做些什么,多给他们一些温暖,同时也多给自己一些鼓励。
  (文中当事人均为真名。未经作者同意,本文禁止转载、上网)

●  责任编辑:李爱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