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拽下来的手风琴黑键

  我常常想起小学四年级的一个夜晚。父母去同事家串门,临行前按惯例交代我要完成手风琴练习任务。我恨透了那台手风琴,因为那是父母为我决定的“兴趣爱好”。
  我怀念学舞蹈的短暂一年时光里,老师每次上课都要宣布我们都是最美丽高贵的公主;羡慕少年宫楼上儿童声乐班里总能传出美好的歌声和笑声……而我则被选择背着沉重的手风琴,那大概来源于父母那辈人对俄罗斯音乐的特殊情结和对能在公园里给老年合唱团伴奏的手风琴手的赞叹。
  小学四年级那个晚上,我背起那台像癞蛤蟆一样趴在我身上的手风琴,努力把自己听都不喜欢听的曲子学下来,肩膀大腿都是被肩带勒和被风箱夹的血印子。我委屈地哭了。学琴的4年光阴里,我每天都委屈,只有那天放肆地哭了,因为父母都不在家。
  越哭越委屈,越哭越愤恨。我咬着牙根死死抓住一个黑键,把它生生拽了下来,然后对着窗户狠狠一扔,我下定决心跟他们摊牌,我决定等他们回来我就要告诉他们再逼我学手风琴我就跳楼。黑键没有飞出窗外,撞到纱窗弹回来了,掉落在窗台上。
  我仿佛突然惊醒,好庆幸黑键没有飞出窗外,因为那一瞬间我想到了如果他们知道我拽掉了琴键该会多愤怒多伤心,我想起了妈妈告诉过我琴好贵的,学费一节课也好贵,妈妈说省吃俭用也要培养我有出息。
  我突然好内疚,觉得我是一个罪人,毁坏了爸妈省吃俭用给我买的琴。又发现琴上都是我的泪水,都流到风箱缝隙里了。我赶紧放下琴,找来毛巾,慌慌张张擦干了琴上的鼻涕眼泪,试了试琴,还有声音,松了口气。接着又拿着拽下来的黑键,试图把它拼接回去,发现并不可能实现的时候,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手也开始抖。我要怎么解释黑键为什么掉下来了?我害怕到极点,为自己一时冲动决定“起义”而悔恨万分,又为自己的悔恨而感到委屈。
  在这种拧巴的惴惴不安中,我听到了他们上楼的脚步声、掏钥匙声、拧动锁头开门声、吱呀门打开的声音。最终,我告诉他们,琴键是我背着琴找谱子的时候不小心被桌角磕掉的,我爸用乳胶把黑键粘回去了,没有多说什么。没有人宣布不学手风琴,没有人跳楼,也没有人为叛逆的小孩儿而暴跳如雷。那天晚上,我庆幸蒙混过关,家里没有发生大波澜,庆幸不用花掉爸妈更多的心血钱去修琴。却又悲从中来——这个癞蛤蟆,我真的要背一辈子了吗?
  我好恨逼我学琴的他们,又好心疼省吃俭用供我学琴的他们。
  后来中考课业紧张,身体也不好,手风琴学习生涯不了了之。
  不能说与手风琴相伴的六七年时光里我没有收获,也不能说没有任何有成就感的时刻,但总归,记忆中与手风琴最能关联的词,是“逼迫”。
  孩童时代对父母有本能的顺从,因为那是生存唯一的依赖。很难想清楚为什么他们不对,但就是会纳闷儿自己为什么活得这么痛苦。
  之后成长的岁月里,小学四年级拽掉黑键的那个夜晚总会在脑海中重演,那个愧疚又委屈的小女孩儿总会向我投来悲哀无助的目光。慢慢地,我明白了那个小女孩儿无需为父母的省吃俭用而愧疚,也不用咬着牙根拽掉琴键然后再撒谎。
  人生充满了选择,明白了这些后的我,如今成为一个光荣的法律工作者,我很感激那个总在我脑海中浮现的四年级小女孩儿,她彼时的痛苦和纠结,在成长的反复回放中修炼成了今日我的独立与果敢。

● 责任编辑:张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