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员老张

  老张不姓张,只是日子一久,我想不起他的姓。姑且称他老张吧。
  那时,我刚上班,在档案室整理材料。档案室在老办公室七层的角落里。七层很少有人来,档案和档案室一样,静静呆在时光的角落里。新中国成立初期的一些档案,还是竖排书写,毛笔工整,印章规整。不过纸张发黄,油墨也有点儿变淡。一些散落的档案,已开始簌簌地掉纸屑。
  如果八几年档案的封面不是临时加上,那老张来的应该比这些档案更早吧。档案登记簿上,密密麻麻记录着每一个卷宗的出出进进。我每日的工作,是把老卷新卷分类排序,将案号、案由等案件信息登记在案。同时识别一个案件的卷宗保管期限,大致分类,再将这些纸质材料录入电脑。核对无误后,将卷宗装盒入柜。
  工作呆板乏味,但刚工作的年轻人,热情膨胀,干什么都津津有味,即使没人看见,也舍不得休息。老张偶尔进来说:别累着,歇歇再干。可他自己并不休息,他满头大汗地搬卷进来,又气喘吁吁地去分类、誊写。
  干了两个月,我们几个年轻人懈怠起来。在这档案室,好像与世隔绝。而且,这工作不见半点意义。有时,慢吞吞地写,怠工式地用电脑,不时出去接个电话。老张也不恼,他只是默默地写着,有时,感叹自己不会用电脑。
  日子久了,我们才知道,老张是从部队转业进的法院,在部队是个团长,到法院理应是审判员,由于任命的文件尚未下发,碰巧赶上政策说必须取得司法资格才能办案,老张便被卡在那里,成了团级书记员,也是单位里级别最高的书记员。他没有审判职称,在法院就像是个局外人。我天真地鼓励他去考司法考试,他没说什么。很久之后,我才发现老张文化水平不高。
  有一天,我看到老张在看小学一年级的语文书,以为他要给孙子补课,也没太在意。当他对着键盘问我声母韵母时,我才知道,他在学习拼音打字。我很诧异,快退休的人为什么还要学习打字。他说你们要是走了,这档案得用电脑查询,不然你们录的就白忙活了。老张又说,他初中没念完就去当兵了,进的是野战部队,文化课落下了。
  “可是档案的各种记录、工整的正楷,是怎么做到的?”
  “练,不认识的就查字典,时间长了就好了。”
  我不知老张如何练就一手好字,也不知他在不懂拼音的情况下怎样把字记住。事隔多年,老张戴着老花镜,把书远远举到窗边,又走到键盘前敲几个字的样子,依然清晰在目。
  老张好像从没考虑过档案工作的意义,只是去做好每一个细节。老张说,一个案件来来往往就这几页纸,可有的人一辈子也就这几页纸,一定不能写错。他偶尔会怀念以前的老庭长,赞叹他们工作细致:“现在大家都想干大事了。”是啊,细微琐碎的事,有几个人还在耐心地做?
  后来,年轻人都调离了档案室,档案室又成了老张的。有一次我去档案室,竟发现档案室换人了。问起来,才知老张病了足足一个月,没人说去探望。
  老张病好后,头发全白了,行动也缓慢了。我在办公室碰到他,他说下半年就退休了,想问问公积金能否取出来给儿子还债。
  老张退休走的时候,没人送行,甚至没几个人知道。曾获省级档案管理一等奖的奖杯沉睡在档案柜的角落里,曾是野战部队团长的往事无人谈起。
  这些年,我常想去探望他,可我什么也没做。
  老张不姓张,只是日子一久,我想不起他的姓,只好姑且称他老张了。

● 责任编辑:张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