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在导师工厂的研究生

“熬吧，熬到头总归会有阳光”

　　李慧敏清楚地记得她与弟弟李鹏的最后一次微信聊天。事发前6天，李鹏说如果他在上海扎了根，一定要请姐姐全家还有爸妈一起来上海好好玩玩。大学毕业的李慧敏27岁，即将做妈妈，一次都没去过上海。2016年5月23日晚上8点多，她得到弟弟在其导师张建雨工厂出事的消息，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李鹏老家在河南省周口市鹿邑县生铁冢镇。父亲李伟国是老高中生，高考落榜后外出打工。后来，李伟国与王淑珍结婚，生下李慧敏和李鹏姐弟俩。姐弟俩成绩都很好，李慧敏在弟弟刚进高中时就考上了大学。2010年夏天，轮到李鹏参加高考，他却一直拉肚子，身体状况很差，他是县二中所有毕业班甚至全校的标杆。他原本的目标至少是考上上海同济大学，结果只考了二本，上了郑州轻工学院。事后，他对姐姐说，以后考研一定要考到上海去！
　　因为李鹏心中一直有个考研目标，他在大学里拼命学习，成绩始终名列前茅，还当了学生会干部。2013年上大三时，一个女同学喜欢上他，但他太用功，没时间也没经济基础，忽略了这个女孩儿，这段朦胧初恋无果而终。
　　大学毕业前，李鹏率领由本校同学组成的小组，参加河南省“数学建模大赛”，为郑州轻工学院夺得全省第一名，此前轻工学院从未获过如此荣耀。李鹏因其出色表现，在大学就入了党。
　　李慧敏大学毕业前，本也想考研，李鹏当时还在读大学，但想考研究生的目标已很明确，父亲便让李慧敏放弃考研，力保弟弟将来读研。李慧敏为减轻父母压力，决定先参加工作，李鹏愧疚地对她说：“姐，是我耽误你了。”李慧敏回道：“咱家只能供一个读研的，当然你读。”李鹏说：“以后，我一定好好孝敬咱爹妈。姐，谢谢你，弟一定会有出息的。”
　　2014年3月的一天，已在河南周口一家全国500强大型企业入职人事岗位工作的李慧敏去郑州看弟弟，李鹏要报考上海华东理工大学研究生，肯定得花不少钱，她拿出2000多元递到弟弟手中，弟弟不肯要，说在暑期打工已赚了不少钱。李慧敏趁弟弟不注意，悄悄把钱放进他的书包，结果在返回周口的路上，发现这2000元竟又出现在她包里。那一刻，李慧敏很想哭，她拨通弟弟电话，却哽咽着不知道要对弟弟说些什么……
　　这年下半年，郑州轻工学院有几百名学生参加考研，最后一起到华东理工大学参加面试的有4人，结果只有李鹏一人被录取，他成了张建雨副教授的研究生。李鹏终于实现了到上海读研的梦想。不过，入学后他仍然拼命学习，所在2014化学工艺研究生班，一共15个研究生，他被公认是两个“学霸”之一。他几乎没向家里要过一分钱，暑期他去快餐店打工，做两份家教。
　　2015年8月9日，李鹏随导师张建雨一起来到浙江省建德市乾潭镇，张建雨在一个村开了一家公司。李鹏的所谓“实习”，其实是为导师打工。李鹏说他来到这个位于大山里的公司，就是来做苦力的，为导师挣钱。他吃住在公司，菜大多是他回上海后专门从菜场里买了带过去，土豆、白菜居多，每次都要带很多，连米也要从上海带过去。李鹏在家从没做过饭，他做的最多的是土豆、豆芽菜和番茄，有时候忙得来不及，他就把饭和番茄一起拌着炒，并戏称是“中国式石锅拌饭”。他把自己烧的饭菜发在微信朋友圈里，偶尔也发点“小牢骚”，说累得像条狗一样，还自己做饭。一次，他在朋友圈里拍出几张做菜照片，写道：“万万没想到，这半月的实习，最大的收获，竟是学会了做饭。”后面跟着三张“哭”的表情……
　　干完一个月，李鹏让姐姐猜他会拿到多少工资？“姐，你猜我会有2000多吧？干一个月呢！”实际上，他只拿到1000元。他自嘲，1000元等于他在山区干活儿吃的、用的花费，刚持平……
　　李鹏在多次与姐姐和同学们的交流中，写下的话大都是“熬吧，熬到头总归会有阳光”之类的话，以此鼓励自己。他认为只要读完研究生，前途就一片光明。没想到，他会倒在导师的工厂里……

他走了也带走了全家的心

　　李鹏的父母原本是扳着手指在算着过日子，儿子最多再过一年多，就可以在大上海有个正式工作了。到那时，他们可能再也不用那么累的背井离乡去外省谋生打工，两位老人一直在盼着这一天的到来！李伟国每次在工地上和儿子通电话，都会算出儿子距离研究生毕业还有多少天。但现在，这一切，随着一声爆炸的巨响后，都已成泡影……
　　李鹏的母亲王淑珍在浙江义乌一家工厂打工多年，她一心想的就是让两个孩子都能读书读得有出息，孩子做到了，所以再苦再累，一家人一年难得聚上一次，她都能忍。2016年5月23日晚上8点多，她最先接到上海华东理工大学一位老师打来的电话，得知李鹏导师工厂出事故，李鹏如今“情况不明”，王淑珍一下子觉得天塌了，她流着泪在电话里追问：“他是不是受伤了，伤在哪儿？快说呀……”老师说：“我还在赶往去事发现场的路上……”
　　王淑珍心悬着，不敢轻易掉泪。当晚她动身离开义乌，但她并没去上海，而是坐车先回老家。当时，李慧敏怀孕三个月，怕她受刺激，亲戚们都不让她去上海，王淑珍便和女婿及一些亲戚连夜坐车从鹿邑赶往上海。 
　　而李鹏的父亲李伟国接到儿子出事消息时，正在河北邯郸一建筑工地上，听说儿子出事，他疯了似的边接电话边跑，其实他都不知道这时该跑到哪里去，急得话都说不出来。
　　李伟国坐上河北邯郸至上海的火车，一直拨打儿子手机，李鹏手机是通的，但没人接，儿子QQ在线。他心想只要手机通着，就证明人还在，儿子可能只是受重伤，在医院抢救。
　　王淑珍等人赶到上海时，已是第二天上午10点多。学校来人告诉他们，事发前一刻，现场共有4人在操作，其中一人身体有些不适，说要出去透透气，结果爆炸发生，里面包括李鹏在内的3人在爆炸中身亡。王淑珍当场哭晕过去。中午，李伟国赶到上海，听到儿子身亡的消息，眼前发黑，差点儿栽倒在地。
　　事发后，华东理工大学派出工作人员负责接待，不谈任何关于相关爆炸事故内容，只跟李伟国夫妇及其亲属拉家常，等待警方调查。过了几天，因农村要收麦子，有些亲戚只好回去。王淑珍一直在哭，李伟国却没了眼泪。而在周口的李慧敏得知弟弟的噩耗后，受到痛苦刺激，不得不天天打点滴养胎，她得知父亲的情况，只好天天给父亲发短信：“爸，你还是哭吧！爸，弟要是知道你这样，他在那边也会难受的。爸，你哭吧……”李慧敏回忆，在她的记忆中，她爸从没哭过，这次最怕爸爸硬撑着，不哭不流泪，这样反而更糟！而李伟国怕女儿过于痛苦，便回短信安慰：“闺女，爸妈因为还有你，还有你肚子里的宝宝，就会有活下去的勇气，你弟没了，如果没有你，我们已想好干脆就随你弟去了……你要为爸为妈好好活着。”
　　5月30日，事发一周后，张建雨和其哥哥张建军因涉嫌“重大责任事故罪”，被上海市公安局青浦分局依法刑事拘留，张建军与张建雨是公司的法人代表与实际经营人。
　　作者在采访中获悉，华东理工大学宣传部人员在事发后明确对外告知：早在2007年，华东理工大学就曾下发《教师校外兼职活动的暂行规定》的通知，要求教师不允许在校外企业进行实质性兼职，个人也不能作为法人代表开办公司，“张建雨如果真的在外面开办公司或者参股企业，学校是完全不知情的，他是瞒着学校私下开的。不过，对于张建雨责任的认定还是要等政府调查组的最后调查结果，如果他确实有违法违纪的情况，学校绝对不会包庇他。”
　　李鹏才24岁，他真的走了，也把父母的心带走了。

“再坚持一会儿 坏感觉会用完的”

　　李慧敏告诉作者：在建德山区工厂时，李鹏很少能看得到张建雨，偶尔看到，也不会和他说什么。那年下半年，他将要读研二，要写很多论文，要找地方发表，可每当他问到论文时，张建雨就打断他：“不要急，再说，写好可以放在那儿，慢慢磨嘛。”他开始不知道张建雨的意思，但张建雨掌握着他能否顺利毕业的“生杀大权”，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后来，几个同学悄悄告诉李鹏，他要是轻易发了论文，谁还来帮张建雨做苦力？李鹏得知，此前他上几任师兄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被张建雨拖着延迟毕业……
　　身为一所知名大学的副教授，张建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据李慧敏回忆，弟弟曾对她说起过一件事。张建雨有一个同学的朋友，想考华东理工大学博士，来学校复习期间，张建雨让李鹏把饭卡拿出来，给他这个同学的朋友用餐，结果李鹏的饭卡被用一个月，李鹏想不通，毕竟自己那么省吃俭用，对他这样靠兼职做苦力自己养活自己学生来说，一个月的餐费不是小数目。还有更荒唐的事，张建雨实验室的设备仪器坏了，就让李鹏拿去修，结果是李鹏自掏腰包付修理费，张建雨后来没再理会这事。李鹏觉得有些冤，在QQ空间发“小牢骚”，李慧敏当时看到这些话后，极力安慰他。李鹏回复：“姐，我也就说几句，没事了，你别为我担心。”李慧敏说，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在与弟弟通电话时，每次快要结束时，她都感觉弟弟似乎还有话要讲，却欲言又止，问他还有什么要说，他总是一句“姐，没事，就这样，再见！”然后就挂了电话。现在想来，他一定是有话想说出来。“他心里有苦衷，说不出口，他是不想让家人为他着急啊……”
　　一直在干苦力和“实习”的李鹏，直到读研究生二年级时，才和他的几个研究生同学一样，从张建雨手里每月拿到300元补助，而其他导师给研究生的补助至少每月500元。
　　李鹏同学骆某回忆：李鹏曾不止一次对好几个同学说起过，他其实很害怕去陪导师的那些客户，老师却又“特别喜欢”让他去陪，有时在“陪同”中请客户吃饭，买单就由李鹏来了，老师不说一句，也不问一句行不行、有没有能力买单，这些李鹏都只能忍了，他没有对张建雨直接表达过不满，但他那些同学都看在眼里，有的就直接调侃他：“你导师老是在你身上打主意，你的另一个师兄可能快毕业了，你老师用完了那师兄，现在该你出力了。”
　　李慧敏告诉作者：事发后，父母带回了弟弟的遗物，在一个笔记本上，她看到弟弟这样写道：“每天的活都不重要，每天的活都不可缺少，任何事，你想长久经营，比如感情和职业，克制、稳定、耐力，比家世和智商重要多了。把自己当苦力就对了。再坚持一会儿，坏感觉会用完的。”
　　字里行间，表达了李鹏对于现状的不满，也表达了他的坚强。李慧敏说，弟弟可能把当“苦力”这种事当是对自己的一种自勉，他认为一切总归会过去的，过去后都是灿烂的阳光，他怎么也不可能想到，正是他的沉默，他对导师的“逆来顺受”，最后把他自己给害了……

副教授构成危险物品肇事罪被判刑

　　事故发生8天后，涉事公司的法人代表与实际经营人张建军（张建雨哥哥）与张建雨两人因涉嫌“重大事故责任罪”被青浦公安分局实施刑事拘留。同时，上海市安监局成立了事故调查组。
　　2016年12月30日，青浦区人民法院对此案作出判决：被告人张建雨违反爆炸性物品的管理规定，在使用中发生重大事故，造成3人死亡的严重后果，其行为已构成犯危险物品肇事罪，依法判处有期徒刑2年、缓刑3年。
　　被告人张建雨系华东理工大学能源化工系副教授，55岁，河北人，上海焦耳蜡业有限公司实际控制人。2016年5月23日因涉嫌重大责任事故犯罪被警方羁押，5月24日被刑事拘留。
　　法院审理认定：张建雨指导的学生、被害人李鹏为完成硕士学位论文，在学校实验室进行了多次小剂量的易制爆品硝酸钠与硫氰酸钠混合加热实验。张建雨在明知硫酸钠为危险化学品的情况下，为避免在学校进行两者混合加热放大试验的流程麻烦，违反危险物品的相关管理规定，提供经费以及焦耳公司营业执照等证件，购买禁止出售给个人的硝酸钠50公斤快递到焦耳公司。
　　事发当天，被告人张建雨驾车载李鹏等人以及两包共计50公斤的硫氰酸钠至青浦练塘朱枫公路6188号内的上海焦耳蜡业公司，安排公司工人协助李鹏进行硝酸钠与硫氰酸钠混合加热放大试验，后未在现场指导即离开。下午3点左右，李鹏与焦耳公司工人朱某、杨某进行混合加热放大试验时发生爆炸，造成3人当场死亡。
　　司法机关认为：被告人张建雨违反爆炸性物品的管理规定，在使用中发生重大事故，造成3人死亡的严重后果，其行为构成危险物品肇事罪，依法应予惩处。张建雨有自首情节可依法从轻处罚，并积极赔偿被害人并取得谅解。
　　很长时间以来，“老板”“BOSS”已经是导师的流行称谓，其中隐藏着师生关系的异化。金钱关系一旦存在，部分师生之间的关系，就会变异为“老板”与“打工者”的关系。导师利用学术声望或人脉资源，跑各类项目，让学生为自己打工，自己只需要“坐享其成”，而且低薪酬乃至让学生延期答辩，都是符合利益最大化的“理性”选择。某些学校对老师的纵容，也意味着对学生权利的忽视。而对导师来说，其轻率之举给孩子和一个家庭带来了灭顶之灾，自己也受到法律的制裁！我们呼唤师德的回归，在大学建立良好的师生关系，还一个真正的纯洁的象牙塔，这样学生才能真正学有所成。
　　（李鹏、李慧敏等家人及犯罪嫌疑人为真名，其他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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