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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开在太阳村》系列报道之一
张淑琴和她的太阳村: 坚守与徘徊的二十余载
编者按
“一朵金色小花在寒风中长大,哪里是他的家,何处天涯。如果不是你的手给我温暖牵挂,我怎能懂得报答。生命璀璨的阳光下,我的梦开了花,再多风吹再多雨打,有你在我不怕⋯⋯”
1996年,在中国陕西的一个小城市,出现了一个后来被人们誉为“世界第一村”的儿童村落。她以民间公益的“草根形式”承担着社会责任,为一些流离失所的服刑人员未成年子女施行救助。二十几年来,太阳村像一双温暖的大手,将散落在全国各地的“花朵”拾起,给他们阳光雨露,给他们土壤氧气,让这些曾经漂泊的幼小心灵重新得到抚慰和关爱。让他们摆脱无助的生活,在一个相对安定温馨的大家庭里,像正常的孩子一样,从此受到保护、得到教育,回归孩子的天性。
风雨二十年 用爱搭起安全感
她的故事,有赞扬有非议,断断续续二十余年。她的生活,有坚守有悔恨,徘徘徊徊大半人生。
她和太阳村的故事早已闯入公众的视野,艰难也好,绝望也罢,太阳村从1996年成立以来,张淑琴从没有离开过。当年,她在陕西省监狱管理局工作期间,由于和各类服刑人员长达数十年的接触中,目睹了服刑人员(主要是女犯)因其子女生活无着而自杀、越狱和违反监规等问题时有发生,她曾多次接受服刑人员的委托替他们寻找孩子或打探消息,也曾多次联络因父母服刑无人照顾,最后也走上犯罪道路的孩子与其父母在狱中会面。
当她翻山越岭去找寻那些散落在人间的无辜小生命时,她无数次被眼前的真相刺伤内心。父母进了监狱,孩子却成为最直接的受害者:她看到蜗居在山顶寒舍中的五兄妹互相依偎;她看到住在窑洞里年迈的老人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拉着幼小的孩子踟蹰前行;她看到孩子们没有安全感的眼神、破烂的衣衫、洗不干净的小脸,她的内心几近崩溃。她想不通,父母犯下的错误,为何要连累孩子一起承担?来自他人的歧视,更是让孩子为他们犯罪的父母背负着屈辱的重担。
张淑琴想,全国这么大,她能走到的地方毕竟有限,还有更多相同命运的孩子不知道流落在哪里,甚至他们中间有的孩子都可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张淑琴翻遍了有关政策法规,当她了解到此类儿童的帮扶在国家相关的法律法规方面是个空白,社会上对孩子还存在着严重的歧视。张淑琴无法释怀,她毅然离开监狱管理局,在当地政府有关领导的支持下帮助刑满释放人员安置就业,成立帮扶服刑人员未成年子女的民间组织“陕西省回归研究会”,同时在陕西创办了全国第一个帮扶服刑人员未成年子女的太阳村。
太阳村专门帮助服刑人员无人抚养的未成年子女。22年来,太阳村用集中照料、代养代教的形式,为服刑无人照顾的未成年子女提供生活、教育、医疗等服务,使他们在离开父母的日子,得到保护,受到教育,生病能得到及时的治疗,待服刑人员刑释后将其接回家中。对于服刑人员刑期较长的孩子,太阳村会将他们抚养至18岁或能够自食其力为止,避免他们因无人照料流浪社会,像父母那样走上犯罪道路而危害社会。
张淑琴说,帮助服刑人员未成年子女,感化和教育了服刑人员,让他们感受到社会上人们观念的转变,对其子女歧视心理的消除,使他们看到了希望,有了指望。这一切,有力地促进了服刑人员的改造教育。据调查,凡是孩子安置在太阳村的服刑人员,98%得到了减刑、表彰或奖励。
至今,在社会各界的大力支持下,张淑琴在我国的西部地区、犯罪率高的地区、贫困地区建起九个太阳村,帮扶的服刑人员未成年子女超过了1万名。同时,为当地公安、法院、检察院等执法部门托管涉案人员携带的婴幼儿700余名。
太阳村因没有政府的拨款,自己产业的收入有限,基础设施跟不上,特别在此类儿童的管理、教育以及心理辅导方面既无章可循,也无经验可借鉴,没有能力接收更多的孩子。
张淑琴介绍说,在现有的服刑人员中,大部分来自贫困地区和贫困家庭,不少服刑人员也因自己的服刑使家庭失去了主要劳动力而更加困难。孩子及老人因不属孤残无法得到社会的救助,又因为他们家庭成员犯罪的背景难以得到社会的同情,他们在衣、食、住、行以及教育和医疗方面都存在一定的困难,尤其是寄养在亲属家的孩子,大都辍学帮亲属干活儿。经调查,在云南、贵州、四川、陕西、河南、青海、新疆、甘肃、吉林等地区,大部分孩子在父母服刑后(或一方服刑一方不在人世),他们有的和爷爷奶奶相依为命,有的则投亲靠友。孩子们生活困难,失学现象严重,有的遭受虐待,有的孩子长期无法与其父母会面,有的生病也无法得到及时治疗。
2006年开始,太阳村与部分监狱合作,启动了“分散助养”项目,即用“一对一”的方式帮助服刑人员特困家庭子女,每个孩子每年有500元的补贴(包括生活、医疗、学习等补助和探视父母交通费用等),由监狱向太阳村提供名单,由太阳村将通过项目募捐的款项拨给监狱,由监狱直接将款项发至孩子或寄养家庭。自2006年起,太阳村长期对3000余名服刑人员特困家庭子女进行分散助养型资助。
如履薄冰 艰难前行
如今的太阳村,被很多人熟悉,被很多人帮扶。然而,还是会有一些不被肯定的“负能量”时不时闯入,扰乱她的心绪。2015年年底的一天,坐落在北京市顺义区赵全营镇北京太阳村农场里的“志愿者之家”面临拆迁, 这个“志愿者之家”是用来展示太阳村农场的一些农产品用的,是由一个建筑工地工人的临时住房改建的,光滑的水泥地面上,搭起了一个阳光棚,建筑工地的老板后续又捐赠了200平方米新的彩钢板,张淑琴又配了一些玻璃窗和钢板,两个月的时间建成了一个漂亮的展示厅。
而对于政府的拆迁,张淑琴也是理解的:“人家拆迁没有一点错,我也理解政府。”多年来,镇上和村里对太阳村的照顾张淑琴都铭记在心。前几年,村里每逢过节过年还给太阳村发一些吃的用的,对于一些硬性的政策在太阳村里也变成了柔和、可调节的规则,因为大家都知道“太阳村”存在的意义非同寻常,也都知道张淑琴正在做着一件并非常人所能坚持的事情。
张淑琴看到镇政府工作人员站在农场里商量着如何着手进行拆除,她就用手按着胸口,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她一想到自己和孩子们精心打造的“志愿者之家”就要消失,就从心底里感到难受。后来,张淑琴通过与镇政府沟通,商量出来一个让她心里能稍微好受的对策。张淑琴说,由于这些建筑材料都是社会捐助的,她害怕没法给捐助者一个交代,而且,当时正值草莓收获的季节,拆迁要避开采摘草莓,她希望一些简单的拆除能由太阳村的老师和孩子们去进行。张淑琴提出:“能不能避免破坏型的暴力拆除,能不能文明来拆,不要破坏一块玻璃,不要碎一块砖。”镇政府工作人员也能体会到张淑琴的不易,他们积极向上级汇报,希望能尽量满足她的愿望。镇政府工作人员走后,张淑琴胸口闷得要命,她回到办公室,一手拿着一杯水,一手拿着准备救急的一瓶速效救心丸,她闭上眼睛,回忆起自己苦心经营太阳村多年来所承受的辛苦和委屈,她想把一瓶药全部灌进嘴里,从此不用再醒来,不用再操心,不用再规划,更不用再去为任何事情负责⋯⋯
就在这个时候,她的手机响了。接完电话,她镇静了下来:“我为什么非要吃这些药,我死了又能怎么样,死不了又怎么办?拆就拆吧,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要说把那个房,把太阳村都拆光,只要把孩子们安置好就行。”冷静之后,张淑琴赶快召集紧急会议,叫工作人员和老师们都去,告诉大家,现在就开始搬东西。孩子们和老师一起上场,张淑琴看到那么小的孩子抬凳子、搬桌子,她的鼻子又酸了。她带领着北京太阳村的老师和孩子们,把能搬的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除了碎了一块玻璃,其他的没有任何损坏。
从那儿以后,张淑琴像是失去了所有“斗志”,回想二十几年的奔波,虽然现在的太阳村在全国各地开办了九家,但似乎一直没有一个强有力的政策支持,仅仅是某些人出于个人情怀的援助或者是某个政府部门在某个阶段上有限的支持,太阳村的未来充满了变数。张淑琴说,没有哪个公益组织像太阳村这样,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的组织,保护着孩子。没有哪个公益组织像太阳村这样,处境这么尴尬,靠自己种地卖菜抚养这些孩子。
自食其力 为了孩子们的明天
因无法找到业务主管部门,所以民政部门不予注册,太阳村采取在工商部门注册成企业法人(纳税)的方式才保存下来。也因工商注册的原因,太阳村没有公开募捐的资格,为了保证孩子们的基本生活,太阳村在顺义区赵全营镇板桥村租赁土地260亩,种植粮食、蔬菜和其他农作物,用这些收入解决部分需求。然而,想法和愿望都是好的,实际情况却不能让人满意。准备开始走这条路的第一步,张淑琴和她的太阳村就遇上了一次不小的“劫难”。
2001年,通过熟人介绍,张淑琴接下了一笔“大单”,对方告诉张淑琴,如果2008年北京申奥成功了,就会需要大量的速成杨树,由他们提供杨树的杆子,由太阳村负责栽种,对方称这种杨树杆子一年可以长到三米,第二年他们全部收购,一株一块钱。张淑琴一想,200亩地,一株一块钱,一亩地一万棵,200亩地就200万!还没开始下手种树,她就感到兴奋了。她二话没说,着手去研究租地事宜,她在村里东一块西一块租了三块地,加起来一共150亩。等对方把杨树杆子送来了以后,太阳村组织了一个大型的植树活动,浩浩荡荡的,来了几百号人,其中还包括当时中华慈善总会的工作人员,甚至还有一些当红的演艺圈内的明星。张淑琴回忆,当时想得太简单了,由于不懂得种树的基本常识,有些人把树枝插颠倒了;有的地方土太硬,树枝根本没有扎进去⋯⋯她看着成片成片东倒西歪的树枝,恨不得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没有办法,路还要继续走,她调整心态,带着太阳村的老师们一棵棵重新修正。地里杂草长得很快,长势“最好”的就是拉拉秧,拉拉秧上的小刺把张淑琴的脖子和胳膊上剐出一道道口子,她就像疯了一样,带着孩子成天在地里拔草、锄草。
速成杨蹿得很快,到了第二年已经有三米多高了,看着长势喜人的杨树,张淑琴赶紧联系当时说要收购的人,让她难以接受的是,当时信誓旦旦说要收购速成杨的人根本就找不到了,她跑到他们的公司,不见人影只见几条凶猛的大狗在笼子里狂吠。最后有人告诉她:别找了,他们公司自己在内蒙古种了400亩地的速成杨都卖不出去,怎么可能要你们的?因为当时是熟人介绍所以也没有签订正式的协议,张淑琴的后路全被堵死了。
看着本是“人民币”而现在却变成“灾难”的速成杨,张淑琴瘫坐在地。最终,她把这些没用的“杆子”全部免费发放给了村民。村民拿着去当豆角架、西红柿架,有的就直接当柴火给烧了。
而今,谈起这些经历的张淑琴都被自己当时简单的想法气笑了。她调侃着:“当年全村的豆角和西红柿长得都特别好,产量惊人。”
从此之后,张淑琴开始真正在种植上下了功夫。她开始带领她的团队种植枣树和上百亩玉米、小麦,安置了几名刑释人员和农民工从事劳动生产,节假日太阳村全体人员都会帮助浇水施肥锄草。
到了大枣成熟的季节,太阳村的老师和孩子们去商场推销,很多时候,枣卖不掉大批的烂掉。后来,他们用“爱心认树”(即一棵枣树100元,秋后大枣全部归认树人)的办法将枣销售出去。太阳村利用枣树间空地套种萝卜、黄豆。秋天来了,太阳村农场到了收获的季节。从此,开始有了一些相对稳定的收入,也解决了部分经费问题,太阳村开始尝到了甜头。
张淑琴渐渐明白要生存下去得有稳定的经济来源,就需要学会用企业家的思维经营太阳村,创办自己的经济实体,打造自己的造血功能,使太阳村有赖以生存的经济支柱。
太阳村注册了种植基地,也像企业一样进行了太阳村商标注册。太阳村也设计了自己特色的水果、鸡蛋、蔬菜包装盒。包装盒除了介绍产品外,重点介绍太阳村所从事的公益项目。
看着曾经由于资金问题、政策问题而欲陷泥潭的太阳村如今被经营得风生水起,张淑琴为自己和太阳村所有的工作人员感到欣慰。但是,张淑琴内心还是憋着一口气,虽然孩子们的物质生活暂时处于稳定的状态之中,但这样一个特殊的群体一天得不到国家层面的关注,就一天不能安稳。她更愿意看到这些孩子能在国家政策的重视下抬起头来,重新走上正常的人生轨道。她更希望,在如何培养孩子成才、如何弥补他们受伤的心灵上多下功夫,而不必担心因为经营的不善而使太阳村无法继续下去⋯⋯
二十余年来,张淑琴迷茫过、绝望过、歇斯底里过。然而,不管怎样,她将一个曾经没人关注的特殊群体重视起来,改变的不只是这些可怜孩子的命运,更是一个个陷入深渊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