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跃明案背后的是是非非

　　在著名记者卢跃刚详细记录1992年颜跃明“罢免市长案”的长篇报告文学《以人民的名义》(中国青年出版社，1995年6月第一版）中，曾经这样写道：“我不赞成他（颜跃明）搞政治，说：‘你去搞经济吧，离政治远一点儿。’”
　　然而，颜跃明并没有听从卢跃刚的劝告，或许他以为他从1992年的那场政治风波中已经有了足够享用一生的政治资本，也学到了一套自认为正确的官场生存法则。
　　最终，在2006年那场随处可见政治影子的案件中，颜跃明倒下了，并为之付出了十年人身自由的代价以及个人声誉上的巨大损失。
我们探寻颜跃明背后或明或暗的一些东西，并不只是为了能够尽量还原颜跃明案本身，还希望能够以此来带给人们一些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思考。

1992年的那场“政治风波”

　　如果要探寻现在颜跃明案背后的一些东西，1992年的那件著名的“罢免市长案”不得不谈，这对于了解颜跃明本人乃至整个娄底的官场生态都有重要意义。
　　根据卢跃刚《以人民的名义》记载，1992年3月，在娄底市四届人大三次会议上，颜跃明作为人大代表与另外22名代表联名向大会提出“罢免市长”提案。
　　颜跃明认为，时任市长上任两年来的种种品行和失误尤其是压制和打击报复改革者的行为让人失望：“我不要党籍，不要一切，也要行使人民代表的权利，如果XX还要再当市长，还会给娄底带来灾难！”
　　此后，包括娄底地委秘书长、市委副书记、市委组织部部长等娄底官场要员与颜跃明谈话，希望颜跃明能够主动撤销“罢免市长”议案，但被颜跃明拒绝。
　　然而，最终在娄底地委和市委的干预下，该议案最终流产。《以人民的名义》这样写道：“罢免市长案”的流产，给我们演示了娄底市的一幅政治图景，民主的程序外，还存在着一个更强有力的程序，还存在着一个更强有力的逻辑。在这种较量中，民主的程序和逻辑显得那么脆弱和不堪一击。
　　人代会闭幕不久，颜跃明最终为自己“出格”的政治行为付出了代价。娄底市公、检、法三个部门迅速成立联合专案组，以颜跃明经济犯罪为由，对其非法关押和人身折磨。
　　此事经媒体曝光后，在当年八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上，“颜跃明罢免市长案”成为人民代表讨论的焦点，最终在当时的中央政治局委员、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王汉斌、田纪云和中央书记处书记、中央政法委书记任建新等中央领导的关心下，颜跃明被非法拘禁214天后，才重获自由。
　　虽然没有罢免成功，但在上世纪90年代初的中国，颜跃明行使法律赋予人大代表的职责，高调提出罢免地方最高行政长官，这在中国的政治舞台上，显得别具一格。
　　也正是在此次事件之后，卢跃刚看到了颜跃明身上“一种理想主义与狂热的不稳定性相杂糅的东西，有一种时代深深植入他骨髓中的悲剧因素”，劝他“你去搞经济吧，离政治远一点儿”。
　　但是颜跃明最终选择了仕途，并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直到后来“颜跃明案”发生。但在他内心深处，始终还认为自己是人民，是一名人大代表，需要行使人民的权利。而在“颜跃明案”的前前后后，仍旧可以发现旧日“罢免市长案”的影子。

颜跃明案发的前前后后

　　据颜跃明讲述，之所以会有“颜跃明案”，是因为他“得罪”了当时娄底市的一名胡姓领导。
早　　在“颜跃明案”发生之前的2000年，颜跃明以人大代表身份监督司法工作的过程中，发现时任娄底市检察院检察长的胡姓领导指挥办案人员在查处娄底市农机学校党委书记李某夫妻受贿案中存在刑讯逼供行为，致使李某妻子一只手残疾。颜跃明立即向娄底市人大内司委汇报了此事，最终经两级法院审理判决李某夫妻无罪，但因此也导致这名胡姓领导对颜跃明的不满。
　　2002年下半年，娄底市退休检察官唐立山向颜跃明反映说，此胡姓领导在一起上千万的贪腐大案中包庇犯罪嫌疑人，并强迫主办此案的他提前退休。
　　在此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事，根据颜跃明向市委书记写的求救信中记载：“第二届党代会之前，胡姓领导利用公安局长的职权，硬是将我女儿颜亚蓓毫无道理地下放到娄星区公安分局去了(全局唯一一个下放的)，这时我才知道，胡对我的误会甚浓，积怨太深了，我也知道，选择一个偏激听信又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领导，定会做出比罢免市长更加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手段来迫害我，所以在市委第二届党代会上，我是不希望胡当选的。”
　　因此，颜跃明又像十多年前一样，四处活动，公开号召大家投胡姓领导的反对票，并搜集、罗列胡姓领导各种问题。2003年10月，他多次向中央纪委、省纪委等部门写信控告胡姓领导等人，并亲自到北京、长沙有关部门反映情况。
　　颜跃明的这些举动使胡姓领导差点在2003年年底的娄底第二届党代会上没能获得进入常委选举的资格。
　　之后，他的这一行为被胡姓领导知道，由此这名胡姓领导对颜跃明的怨恨进一步加深。
　　颜跃明表示，2005年8月，他通过消息得知，胡姓领导为了确保2006年的换届选举中有利他本人当选，认为必须清除颜跃明，并且成立了秘密专案组，从那时开始陆续查封了颜跃明曾经任职的所有单位的财务账本，着手调查颜跃明的“问题”。
　　曾担任娄底市政府副市长的一位退休干部称，查封一个副处级干部十多年所有任职单位的财务，这种情况非常不正常，而且颜跃明作为曾经掌管整个娄底市（县级）财政命脉的财委主任，最终被法院认定受贿数额仅有15.8万元，也很不正常。
　　2005年10月，在察觉到处境越来越不妙时，颜跃明陆续向湖南省委、娄底市委等主要领导，湖南省人大和娄底市人大写了多封求救信，信里详细说明了与胡姓领导的种种纷争，并希望能够得到组织的保护。
　　但是，这些信件最终换来的是，颜跃明也在当年11月28日接到一个自称是湖南省纪委的电话，电话中称颜跃明反映胡姓领导的问题，省纪委已经立案，请颜跃明去配合组织调查。
　　而当颜跃明赶到约定地点后，却被带到了长沙，被秘密诱捕了。
　　时至2006年，颜跃明被抓捕后，在某些别有用心人士的大肆造谣渲染下，关于颜跃明的各种传闻，在娄底不胫而走。有人传他贪污受贿一两千万；还有人传他是娄底的“黑老大”，是娄底当年几起爆炸案的主谋；个别媒体更是大肆传播颜的“桃色新闻”，至今，网络上仍然可以搜索到《娄底“名人”颜跃明霸占女大学生逼其几欲自杀》等文章。这也让“颜跃明案”蒙上了一层政治斗争的影子。

被斥为“政治毒瘤”

　　而与颜跃明所讲恰恰相反，在“颜跃明案”发生的2006年，《南风窗》的一篇文章中，该胡姓领导则斥颜跃明为政治毒瘤。
　　据《南风窗》报道，2006年10月31日，湖南长沙，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该位记者见到了被颜跃明一口咬定打击报复他的胡姓领导。这名1982年毕业于西南政法学院的老政法，两个多月前，从娄底市委副书记调任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副院长，他不愿意谈颜跃明案子本身。“我现在作为省高院副院长，不便评论，否则会有干预办案之嫌。我们等待主审法院的最后判决就是了。”
　　跟颜跃明本人的恩怨，胡姓领导则没有避讳，给予了一一回应。
　　“李细军受贿案侦查过程中，办案民警确实有过火行为，但那件事情很复杂，有很多关系在里边。”
　　“关于颜亚蓓下放基层一事，当时没有大专文凭的，一律要下基层，说我为此事跟他结怨？我一个市委副书记为这点小事报复他，这合乎常理吗？”
　　“你如果要写颜跃明这个人，不把他放到娄底官场的大环境里写，是无法看清楚这个人的。”胡姓领导说。而娄底官场究竟是个怎样的官场呢？这名在娄底从政十年的官员用一个比喻来形容：“你看过著名的官场小说作家张平的书吗？比如《生死抉择》《国家干部》。当年娄底的官场比小说里的官场要复杂得多，恐怕中国找不出第二个。”
　　“娄底市长期危害政治、社会风气的，有三大‘毒瘤’，分别是伍新勇、周凡辉和颜跃明。”胡姓领导说。
　　到了2005年，“三大毒瘤”只剩下了颜跃明，厄运也无可避免地降临他的头上。
　　“他们这样的人，即使在封建社会，也是要被打击的，何况是今天，不除掉，娄底的政治、社会环境只会越来越坏。我当时作为主管政法的市委副书记，打击他们不是因为什么个人恩怨，而是出于责任感。”胡姓领导如此说。

政治的归政治，法律的归法律

　　不论是颜跃明认为自己是人民代表，要代表人民行使正义的权利也好，还是胡姓领导将之形容为“政治毒瘤”也罢，从理性的角度来看，颜跃明毕竟是一个人，他身上既有着“罢免市长案”为其带来的政治光环，也有普通人的缺点。
　　2000年，颜亚蓓从娄底市农机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娄底市公安局做户籍民警。这也让颜跃明落下话柄，利用自己的影响给女儿安排好工作。对于一般的副处级干部来说，这原本是件见怪不怪的事情。可颜跃明是政治明星，他这样做了，引起很大非议。
　　颜跃明是一个家族观念极强的人。关于颜跃明的争议，远不止女儿工作这一件。他中专文化的妻子在娄底市广播电台做副台长，他的哥哥（现已去世）曾在他下属的一个商场做党委书记，弟弟则到他下属一个国有公司做副总经理兼司机。外甥、侄女等亲属大都在其下属单位上班。
　　对于这些，外甥刘军辉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舅舅从小失去父亲，几个兄弟姐妹相依为命，而且，1992年的风波，整个家族的人都为他受了多大的牵连啊，对家族的照顾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颜的家人一直都觉得，与他这个级别的干部比比，他们得到的这些好处，根本不算什么。但颜跃明的悲剧就在于，他是个不一般的副处级干部，这些对家族的照顾，显然让其原本为人民呐喊的“人大代表”的正义形象受损。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是个新闻人物，一直生活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的一举一动都受到周围人的注意。我能干什么？我敢干什么？”这是1992年“罢免市长案”后，颜跃明接受卢跃刚采访时激愤的话。
　　现在，颜跃明依然如此，他依然把自己的蒙难理解为政治上的打击报复。
　　根据媒体报道，在法庭上，他依然张扬不羁，高举戴着手铐的双手，向人群挥手致意，打出V字手势，向法官宣讲权力与法律的关系，他把自己演绎得更像个“政治犯”，而不像“经济刑事犯”。
　　然而，最终认定颜跃明有罪的，却是法律。相比政治的“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法律毕竟有着统一的标准和尺度，是“正义的化身”，虽然有时候法律代表的正义也会迟到。
　　只是，不知道这种“正义”对颜跃明来说是否会到来。
　　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一个让“政治的归政治，让法律的归法律”的时代，才是一个人们所期盼的明天。